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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華甄    


  他是真的想趕她走,可是她不能離開,否則,她有何顏面去見公主?

  公主雖然只年長她一歲,卻是她的救命恩人,不僅給了她棲身之所,還教她習文識字。所謂「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公主對她好、信任她,才派她來照顧常惠,她又怎麼能讓公主失望?

  然而,公主和她都犯了個錯誤,忽略了常惠與她個性上的差異。

  看著床榻上熟睡的身影,芷芙黯然地想。常惠才貌出眾,又素有大志,個性開朗,文采飛揚,她則容貌平平,才疏學淺。更兼口拙言笨,行事魯莽。

  如此截然不搭的個性,即使兩個相熟多年的人,也難以融洽相處,更何況他們不過是點頭之交?而正是這些個性上的差異,讓他們相處才不到一天,便已矛盾重重,常惠也被她惹惱了好幾回。

  想起他憤怒的表情和急怒交加的咒罵,她無聲地歎了口氣。

  推開毛氈坐起身來,芷芙將雙肘支在盤起的膝蓋上,托著下巴,注視著閃爍的火焰,緊皺的雙眉在眉心糾聚成一個深深的結。

  我該怎麼辦?她對著火焰默默低問,覺得回亦難,留亦難,與他相處更難!

  她知道他最氣她冒充他夫人,她也為此深感後悔,可是在曹大人問她要以什麼身份前往匈奴單于庭時,她只想得到這個最能說服匈奴王的理由。

  那時,她忽略了一件事:「名聲。」

  對她這種人來說,名聲根本不算什麼,可對追求高尚品德、遵守道德規範的常惠來說卻是非常重要,她大言不慚地宣稱是他的夫人,一定讓他覺得受到了冒犯。

  儘管她跟對方解釋過,那只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但她大膽無恥的行為,一定讓他的名聲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光憑這點,常惠就有足夠的理由討厭她。想到這,芷芙懊惱地緊咬下唇。

  如果事情可以重來一次,她絕對不會再假冒他的夫人。

  可說出去的話難再收回,做成的事無法改變,現在,她唯一能補救的,就是盡量不要再惹他生氣,而是像對公主承諾過的那樣,好好照顧他,陪伴他,保護他。

  要做到這點,她就必須留下,除非公主親自傳令要她離開,否則就算常惠恨死了她,她也不會走,因為她不能讓公主失望。

  想起離別時公主的淚水和殷殷的惜別,芷芙撫摸著腰間那把公主轉贈的「雀龍劍」煩亂的心恢復了平靜;撇開惱人的去問題後,她開始思考他們的處境。

  昨天來到這裡後,由於宣稱是常惠的「夫人」,她受到了禮遇,不僅能夠隨曹將軍與匈奴單于,和其他匈奴貴族見面,還可以在王庭隨意走動。

  從與匈奴王和匈奴太子的幾次接觸中,她看出傲慢專橫的匈奴王,對常惠是既羨慕欽佩,又痛恨無奈。

  她很確定匈奴王不會釋放常惠,將囚而不殺,除了對漢朝尚存忌憚外,更因匈奴王一心想要常惠歸降。

  囚禁他、逼他當奴隸,就是想以繁重的苦役和難言的恥辱折磨他,從精神和肉體上打擊他,以軟硬兼施之計,迫使他妥協投降。

  想到他身上令人不忍目睹的傷疤,芷芙心裡就充滿同情、憤怒和憂慮。

  過去從解憂公主的口中,和自己的觀察中,她早知常惠雖出身貧寒,但為人清高正潔,卓爾不凡。

  匈奴人的軟硬兼施,不可能改變他的本色,可他威武不屈,富貴不淫,雖然保住了氣節,卻毀壞了身體。

  如今他已虛弱不堪,再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必死於疾病。

  她既然來了,就該擔負起照顧他、保護他的責任。

  常惠肯定會反對她介入他的生活,不配合她的行動、討厭她,甚至鄙視她,但為了讓他活下去、為了回報公主,她這回,注定要讓他跳腳了。

  今後,她就是他的護衛兼侍女,其他的事情,她不願去想。

  塘上的火苗撲閃不定,芷芙抬頭一看,是夜風吹動了門上的帷氈。

  她走過去,從掀起的帷氈縫隙往外看,發現外頭飄起了細細的雪花。

  漠北的冬季就是這樣,雪一旦落下就停不了,總得斷斷續續的不到仲春,才會乾淨。可這麼漫長的冬季,常惠根本沒有多少儲備糧食,她得盡快補上才行。

  心裡籌劃著,芷芙將帷氈兩側的繫帶,緊緊綁在紅柳木做成的門框上。

  隨後她走到床邊,常惠依然沉睡,除了呼吸粗淺、面頰暗紅外,下頰那凌亂的鬍鬚、塌陷的眼簾和凸起的顴骨,都讓他看起來十分憔悴。

  注視他良久後,芷芙為他拉好床轔的帷氈,回到火塘邊,往火堆上加了塊牛糞餅,再挑旺火苗,思緒繼續圍繞著床上的病人盤旋。

  他的病只要按時服藥,充分休息,很快就能痊癒,可他被毀的身體,卻不那麼容易恢復,她得想辦法改善他的飲食。因那是增強體質、恢復健康的首要條件。

  她曾隨父親在龍城住過,知道這裡的冬天有多冷。

  充足的肉和奶,是抵抗嚴寒必需的食物。缺少了它們,他無法恢復健康;而沒有健康,他熬不過這個嚴冬。

  芷芙在地鋪上躺下,昏然入睡前,她仍在想:肉食好辦,可她該去哪裡找呢?

  天才亮,聽覺異於常人的芷芙,就聽到隔壁小氈房傳來輕微的「簌簌」聲。

  最初她心裡一驚,以為是風雪,可屏息傾聽,發現不是,再想細聽時,那聲音已消失了,她暗笑自己太緊張。

  可剛放鬆下來,那聲音又起,這次更響,聽起來就像蛇的爬行聲,但她知道這季節蛇都冬眠,而不冬眠的鼠兔鹿等小動物,也不可能跑到有人煙的氈房來。

  難道有兒狼?想到凶殘的草原狼,她悚然一驚,決定過去看看,那裡有她珍貴的馬和羊,絕不能被兒狼傷害!

  芷芙安靜地走到門邊,解開帷氈繫帶,鑽了出去。

  雪已停了,白茫茫的雪地上,有行深淺不一的足跡直通小氈房。她循線走去,發現那不是野獸留下的足跡,而是人。

  盜馬賊!這念頭令芷芙渾身緊繃。

  在西域,盜馬是死罪,這賊敢竊她的馬,一定是欺她漢人不懂他們的法律。

  她發誓,要將敢偷「青煙」的盜賊,砍成碎片!

  足尖輕點,芷芙無聲無息地竄入隔壁氈房。

  可當她憤怒地掀開門氈時,卻愣住了。

  她走過去喊道:「額圖……」

  不料她才離開門口,站在馬身邊的人影,就像兔子一樣,「嗖」地竄出的門。

  他敏捷的身手讓芷芙大吃一驚,隨即追了出去。

  額圖跑得極快,兩條短腿如飛一般,可他的腿再快,也快不過一身好輕功的芷芙,不過眨眼間,他便被芷芙單手抓住,「提」回氈房。

  「啊……夫人比我跑得還快!」才脫離芷芙有力的控制,那小子立刻跌坐在草料上認輸,臉上還帶著欽佩和震驚之色,完全被她小露一招給徹底征服了。

  芷芙對他的敬仰和稱讚毫無反應,她拉過一個草墩子,在他對面坐下。

  「是真的,如果不騎馬,龍城沒人能跑贏我!」額圖怕她不信似的強調。

  「你確實跑得很快。」芷芙平淡地說,「你天不亮就來這裡幹什麼?」

  「常將軍來後,我每天都這麼早來。」聽到芷芙說他跑得快,額圖笑了。

  「來給他戴手銬腳鏈?」芷芙想起他昨天做的事,口氣很不好。

  額圖的笑容消失了,怯怯地說:「常將軍是好人,我不想做那個,可主人會打我,我……我,昨天夫人的話,我沒敢對太子說……」

  芷芙看出他很怕匈奴太子,也明白自己不該為難他,又想起常惠說他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便問:「你幾歲?」

  「十三。」

  果真是個孩子……芷芙口氣變軟了。「你不必跟他說,我會去找他。」

  男孩抬起頭。「你不怕他?」

  「怕他幹什麼?」芷芙問。

  男孩敬畏地看著她,想了想。「是沒啥好怕的,他膽小,夜裡都不敢熄燈。」

  「你說的是狐鹿姑嗎?」芷芙不相信那個兇猛粗壯的太子竟然會怕黑。

  「就是他!」額圖小聲地說。「這是只有我們幾個侍夜奴僕,和他的妃妾才知道的秘密,他不准人說。」

  「沒膽的混蛋,竟敢欺負常惠!」芷芙憤憤不平。

  「就是。」額圖也附和。「他說要打斷常將軍的硬骨頭,所以老是叫那些守衛鞭打常將軍,還拿話折辱他。」

  芷芙目光一凜,「以後你看到誰再那樣做,就馬上來告訴我!」

  「好,我和你一起保護常將軍!」少年干扁瘦小的胸膛,這次真的挺起來了。

  芷芙看著他明亮的眼睛,相信自己得到了一個可以信賴的同盟者。

  「你去房裡照顧將軍吧,火上有肉羹和煮好的藥,等他醒來,你給他吃。」

  「行,你去哪裡?」

  「辦點事。」芷芙起身,又吩咐道:「記住,別讓他幹活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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