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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岳靖    


  推掉望遠鏡,他抓起紙袋,進屋去用簡單方法找玄機的地址。

  尤里西斯街是蘋果花嶼港區最長最複雜的交通幹道,說它是路,它其實像河,支流密佈,繞抱各號碼頭。其中,零號碼頭離莫霏住的雙層樓房最近。莫霏總在清晨上班前,走那些當地人說的貓咪路子到碼頭散步或慢跑,順道選買新鮮漁貨。特定期間,航行鄰近幾個海域的商船運回海島農場風味新酒,她就帶上幾瓶,奢侈地在早餐品啜佳釀配檸檬大龍蝦。

  今早,旭日沐浴在潮濕的空氣裡,六十三巷的夾道紫陽花凝了朝露,清風捲著薄霧,是新酒到貨的日子。昨晚,碼頭商會的大螢幕廣告了一整夜,此次限量極品漿果酒,單喝感受純粹初戀心情,加在早餐咖啡裡,鎮日沉浸快感中。

  很吸引人。莫霏想要這瓶酒,可惜她一早醒來出不了門。先是居家照護機構人員上門,花了她不少時間,接著好的手傷痛了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她昨晚睡姿影響,還是今日濕氣重,她傷未癒,後遺症已經找上她?

  「Poppy,你在嗎?Poppy,你門沒關喔——Poppy——」

  莫霏站在浴室鏡台前,剛從充電座拿起電動牙刷,正要擠牙膏,連續幾聲叫喚阻斷了她的動作。

  放下牙刷,牙膏,莫霏歪頭瞅望鏡中的自己。無所謂,沒關係,放鬆些。來人是她的好朋友,好姐妹,不更衣,不打理儀容,也不要緊。再說,她一手不方便,是傷患呢!

  「Pop」輕快聲調乍沉,消失。出現在浴室門外的,是一個短髮女子,那髮型像是自己剪的,以鬢左長右短,劉海也歪斜,怎麼看怎麼怪,怪得協調,倒是她現在全身肌肉筋骨神經下協調,僵定住,只剩一雙大眼驚詫地眨動著。

  「你……」好幾秒過去,中斷的嗓音不怎麼順暢地從她舌尖滑出。「Poppy,你的手受傷了。」莫霏轉向門口,露出苦笑。「我受傷了,日京子——」與其說苦笑,她的表情比較像撒嬌。

  「我看得出來你受傷了。」日京子——這當然是假名,代稱筆名。

  莫霏的這位好朋友好姐妹是個作家,不賣座的那種,因此取了一個與蘋果花嶼第一望族「景」有點沾邊的名字,希望吸取一些帝王氣,期待未來前景光明燦爛。

  「日京子——」莫霏對這位好朋友好姐妹既信任又依賴,在她面前從不掩飾原始的自己。「我這個樣子很醜嗎?」

  「當然。」日京子毫不猶豫地點頭。「很醜。」她才沒辦法把那遮擋莫霏半邊的乳房的醫療懸帶,想像成造型奇特的項鏈呢。「Poppy——」搖著頭,她踏進浴室,說:「你是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昨天早上還好好的啊……」

  「人生時時有意外,我比大邁幸運一點。」右手抬到眼前,食指拇指做出半厘米距離,示意幸運的程度,莫霏笑得有些俏皮。

  「大邁?」日京子愣了半秒。「他怎麼了?」

  「你不知道嗎?我沒告訴你嗎?」莫霏歪了歪頭,回身拿牙膏,擠在電動牙刷刷頭,一面抬眸瞄瞅鏡中的日京子。

  日京子瞪著美眸,在等她往下說。

  她擠好牙膏,道:「大邁摔斷腿,在祈禱醫院住好幾天了——」

  「什麼?」日京子大大震驚,呆頓好一陣,回過神。「給你。」雙手抬伸,咚地在鏡台上放置兩隻漂亮提袋。「Poppy,你自己喝,我去醫院看那個衰鬼。」急急驟驟退離。

  「日京子!你先別走——」莫霏喊道。她想要好姐妹協助她洗臉,化妝,更衣和梳發……一隻手真的不太方便,她昨晚花了很多時間,直到午夜過後許久才上床休息。「日京子——-」她走出浴室,房間的隔門砰地一聲,很快又來第二聲,這下她追到起居問,日京子也消失了。

  得像昨晚一樣慢慢來了,也罷,老闆放她傷假,她有的是時間自己來,畢竟她連居家照護都請離,是得練習,習慣慢慢來。

  莫霏走回浴室,眨眸,對住日京子留下的禮物。「啊!」她低呼。這金色絲綢提袋繡了紅的紫的綠的漿果圖案,是今早入港的限量極品新酒!日京子去排隊了,一買兩瓶,真是她的好姐妹!

  「日京子,我愛你!」莫霏歡叫一聲,拿出提袋裡的酒,吻了吻。

  「你在幹什麼?」

  莫霏唇貼著酒瓶,凝定著。

  「你在幹什麼?」忽響的嗓音,不是日京子,不是她電視忘記關,是男人沉嗄的低音。

  莫霏瞳眸微慢地流轉,瞇向大鏡,鏡中無影,她才急轉身。

  「早安,打擾了。」那男人站在門外斜角,鏡子反射的盲點,像是故意,或——禮貌?不對,有禮貌的人不會擅闖他人住處。

  「你怎麼會在這兒?」她質問。

  「我要按電鈴時,正好碰上居家照護人員,她說莫霏在樓上,門沒鎖。」意思是有人請他自行進屋。他解釋得順口自然。「我聽到這邊有聲音,才貿然進來,請問莫霏她——」嗓音岔了調。他看著眼前女子綁吊著一邊手臂。「你——」雙目一寸寸染泛驚訝地擴大,瞠瞪,舌頭猶若吞下了肚,瞬間說不出話來。

  湯捨怎麼也想不到這個站在浴室裡的女人是莫霏,抑或是他在零號碼頭新酒試飲,多喝了幾杯,醉了,眼花看錯?不,湯捨搖頭晃腦。他的酒量好得很,不會認錯。是她的模樣。很奇怪,跟他昨天,前天看到的她差太多,並非丑了,平心而論,她沒有化妝,美顏更多清靈氣質,眼尾飛翹,目光朗朗,就她頭上發問的圓果子很詭異。

  「蘋果花嶼的蘋果樹不結果,原來都結你頭上。」他好不容易找回嗓音,竟耍起嘴皮。

  「你自以為很有幽默感?」莫霏面對男人的怪表情,心頭窘悶,旋回身,放下酒瓶,對著鏡子說:「這是發卷。」抓下一個他說的果,丟向鏡子裡的半張臉男人。

  湯捨挪移身形,不偏不斜,像一幀裱框裡的軍人,直挻挻正站門中。「你是直髮!」他進浴室,睇著莫霏摘下圓果子的地方,彎曲成一條葫蘆籐。

  「你以為女人嫵媚的波浪發都是天生的?」莫霏好笑地看著鏡中男人的蠢樣。

  「孟設計師不是有一頭波浪長卷髮——」

  「我沒見過千瑰用這種東西。」湯捨更加靠近莫霏背後,探手碰觸她的發,靈巧地剝取一顆圓果子。

  「你這是幹什麼?」莫霏敏感地旋身瞪他。

  湯捨也嚇了一跳。「抱歉。」他舉高雙手投降,長指仍捏著她的發卷球,眼睛瞟來瞟去,一下看天花板,一下往地板乜斜,眄過鏡中腰身纖細的背影,視線拉回現實中,定在她胸腹,像在關注她的傷。

  莫霏對他這樣目光如蒼蠅亂飛的行為,感到不自在,好像她沒穿衣服一樣。

  「你沒穿內衣。」這一句,很糟糕。

  很糟糕,且下流。他注意著不該細看的地方。她的T恤很惹眼,像宣紙,上頭筆墨硃砂畫了一隻休憩的鹿,鹿背停棲兩隻鳥,鹿角分岐若樹枝,枝頭桃紅花開,開遍她胸口,其中一朵綴在她沒被醫療懸帶遮擋的ru/房,綻得栩栩如生而立體,花蕊柱頭圓巧如珠。

  「你沒穿內衣。」湯捨死盯那朵格外生動的小花兒,像個變態重複著同一句話。「你沒穿內衣——」

  「你要穿的話,我可以借你。」莫霏回過身,面對鏡子。「你應該試試一整天穿鋼絲胸罩的滋味。」鏡中,她臉紅著,卻是怒大於羞。「最好加上一隻手脫臼骨折!」很不甘心,她偏首瞪他,手抓牙膏朝他一擠。

  白色物體像鳥屎,噴貼在臉頰,湯捨一凜,伸手抹了把,涼意擴散開來。

  「還沒刷牙的話,我連新牙刷都有。」莫霏別開臉龐,拿起電動牙刷,逕自刷起牙。

  這是什麼瘋狂早晨?他像是尋找松露的豬,直闖她的屋子,看到最不設防的她,猶如把她連根刨起。

  湯捨張開大掌,盯著滿手牙膏。「你昨天突然到我的住處找我,我也覺得很糗——」

  「我沒有覺得很糗。」莫霏撇過頭來,嘴裡含著轉動的牙刷,聲音抖得厲害。

  「我為什麼要覺得很糗?」這句話聽起來就是情緒激動。

  湯捨繼續發表高論。「因為你是雙面人,而且你被我發現你是雙面人。」

  莫霏瞇細美眸,徐緩挪轉頭顱,關掉電動牙刷,啟動沖牙機,沖牙漱口完畢,再回身,姿態高雅端正,面對著湯捨。「湯大師,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語氣是昨天那個穿套裝的莫霏,但,看著她頭上的圓果子,他就笑了。「我誤會什麼了?你就是雙面人。」哈哈笑出聲,他十足挑釁地說:「這樣算不算譭謗?還是侮辱?你要不要告我?」

  「我說。」莫霏優雅地昂起潔膩的下巴,一臉甜美熱情地笑開。「湯大師,你誤會深了,我其實不是雙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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