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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璐笙    


  瞅著於蒙,項丹青緊鎖眉目,默默吞下於蒙的指罵,當他才伸手要扶起他時,又遭來一陣頑強抵抗。

  「走開!我不用你救,你立刻回去,否則我——」

  「於大人!」項丹青再也按捺不住地喝道,他的手緊緊掐住於蒙臂膀,打死也不肯放。「你是我父親同袍,我怎可能見死不救?」

  聞言,盛怒的於蒙身子晃了下,他眼中漸浮出薄霧,神情哀切,可吐出來話的依舊剛毅。「丹青,你知不知道當年你爹為何會死?」

  忽然聽到有關亡父的事,項丹青怔在當場。

  他從前不是一直不願提的嗎?

  以往有得是好時機可以傳述此事,為何偏偏挑在這種惡劣的情形下向他吐實?

  與項丹青愣著的神情相望,於蒙瞼上已是兩行清淚淌下。「你爹當初就是不顧別人的勸,執意回敵陣裡救我才會喪命,懂嗎?」

  乍聽此話,項丹青的腦海瞬即如遭洪水沖過,洗得一片空白。

  「丹青,別步入你爹後塵,我於蒙老命一條,已害死了他,不能再害他兒子也喪命,你爹扛著我欲殺出條血路時,嘴裡念的全是你和你娘親的名字,他明知回頭就會喪命,但他仍是回來救我……你說你爹命該絕嗎?而你又應不應該!」

  於蒙的淒厲嘶喊,聲聲刺耳。

  項丹青先是仲怔看著於蒙不甘與慚愧交織的淚顏,再望著手中重劍,腦子裡渾渾噩噩的,當年他爹離家時的身影又如鬼魅般在心湖浮現。

  他那個心裡只有國家的爹,永遠以背面對著家門的爹……

  他以為,他的爹在戰場上無畏無懼,而爹的心唯有壯闊山河,並沒有他與娘親,甚至面對殺戮時,也不會一時膽怯的想回到家中重溫天倫之樂。

  然而這樣的爹,卻在臨死前一遍又一遍地喊著他和娘的名……

  嗖——

  如破風之勢般的羽箭從暗處射出,筆直朝項丹青眉心射去,眼見箭尖已咄咄逼近,項丹青瞬即醒神,連忙揮劍斬斷來箭,放聲大喝:「有敵襲!」

  他聲音方落,薄霧當中也傳出驚天動地的呼號,震得項丹青他們耳膜生疼。

  數十名才從鬼門關回來的傷兵,眼看又遇襲,他們畏懼的貼近彼此,嗖嗖幾聲,數支暗箭再度發出,項丹青急忙揮劍,接連地斬斷箭支,然而仍有漏網箭支飛過他射死身旁幾名小兵。

  「快退!」

  項丹青以左臂壓著其餘人向後走,每當他們退一步,那些躲藏在霧中的突厥兵也漸漸走出,他們舉著大刀,個個都是模樣凶狠地瞪著他們。

  「你們快帶於大人離開,我掩護你們!」

  傷兵們面有難色地互覷幾眼,似是有愧於放項丹青獨自面對敵軍。

  沒想到項丹青會這麼說,於蒙的兩眼瞪得更大。「丹青——」

  「快帶他走!」項丹青怒聲大吼,當左方射來飛箭時,他彎身躲過,隨即又抽起死去弟兄的劍,一把扔向方才朝他發箭的人,當下哀號聲起,敵兵中有人胸口插著劍倒地死去。「若想活命回去看妻小,就快走!」

  似被項丹青點中心頭顧慮,傷兵們再見突噘兵凶狠惡樣,他們最後還是咬緊了牙,抬起於蒙掉頭便逃。

  沒想到自己會被人這麼窩囊的架著逃,可心中卻憂慮項丹青安危,於蒙眼睜睜地看著項丹青與自己愈離愈遠,心有惶恐地嘶吼著。

  「丹青,你會後悔的!你們項家僅剩你一條血脈,你不可以死啊!丹青」

  於蒙的呼聲漸漸遠離,終至無聲。

  彷彿感到耳根清淨的項丹青嘴角掛著寒笑,見前頭少說也有五十人的突厥兵揚著手中兵械,準備殺慘他這孤軍。

  「要追上他們是不?』項丹青舉起重劍,挑釁地朝前方指去。「成,踏過我的屍身先!」

  些許禁不起他挑撥的突厥兵憤然大吼,挾著熊熊氣焰殺向他。

  項丹青遂投身入戰,以寡敵眾,他先是斬斷某人頸項,而後轉身躲過襲上肩頭的刀鋒,反手砍下對方臂膀,一把刀險險地劃過頰側,劃下了道血痕,他於是又彎下腰撿起一把染血大刀,同時使兩把兵器將想越過他身側的敵兵給刺死。

  一旦有人妄想越過他殺向於蒙等人,他便會斬下對方腦袋,敵兵們見他這般驍勇,心裡有所震懾,亦佩服萬分。

  殺紅了眼的項丹青幾乎是渾身浴血,他喘息著,一夫當關似地擋在那兒。

  我不再等你……

  他已無家可回了。

  這戰場是他最後依歸,項氏男兒的志向便在沙場,他不似他的爹,在最後一別思起妻小正等著他回家,且,他也無人等候了。

  又有一名突厥兵殺來,項丹青一劍刺向對方,當敵兵驚疼、嘴裡冒著血倒下時,他眼中也落下一行清淚。

  你會後悔的!

  他已無家可回。

  他的心,絕不後悔。

  「我絕不——」

  玄黑色鎧甲的身影威武地揚超重劍,邁開闊步殺人前方站成一排的敵陣中,在他將殺進陣時,熟悉的破空銳音再度襲來,嗤地一響,他感到左腿上有股尖物沒入的創疼,令他痛得跪下左膝。

  不可以在這裡倒下,還不行……

  項丹青粗喘著,折斷左腿上的箭支將之扔在地上,奮力地以劍支起身子,步伐踉膾地執意朝前方步步踏進。

  嗖嗖嗖地又飛來幾支羽箭,猛然貫穿他的胸、肩,以及左臂,陣陣刺疼逼得他再度停下腳步。

  他感到天地似在搖晃,眼前一片昏暗,那自箭傷淌出的血是黑的,從左臂箭傷流出的血隨著臂膀蜿蜒而下,落入掌中,將他掌心裡緊緊握著的杏花香包給染髒了。

  凝視著漸漸被染髒的杏花香包,他終於感到難忍的疲憊襲身,彷若肩負大石般的沉重,他跪下雙膝,右手卻仍是緊緊拄著劍柄未松。

  擋在前頭的突厥兵們冷冷看著他,他們眼神已毫無殺意,反倒是有些激賞地覷著他那仍有不屈之意、緊握重劍的右掌。

  在他朦朧的視野裡,他看見那些突厥兵用他聽不懂的語言交談,須臾,他們摘下頭盔向他跪下、慎重叩首,片刻後他們再起,一個個地自身旁走過,沒有人乘機殺他,似要遠赴東西道交會口的戰地。

  不可以讓他們過去,萬萬不可……

  項丹青心裡響著這句話,他手裡握著劍,隨時都可拔起斬殺身旁敵兵,然而這仗他已打得筋疲力盡,再無力氣可阻擋敵勢,僅能力不從心地自眼角餘光瞅著一個個自身旁走過的突厥兵。

  他的耳朵聽不清那些遠去的隆隆跫音。

  他的雙眼也朦朧地看不清遍地死屍,哪個是敵,哪個是我軍。

  他只知道,這風吹來好涼,且還帶著陣陣杏香。

  杏香啊……

  他好想念那片故土,那十七歲時錯入的杏林,如同被世人遺忘的天地一隅,在那裡沒有紛擾、沒有壯志、沒有干戈,有的只是片片落花,一群躺在木屋前空地打滾的獸,還有道纖纖麗影。

  那道藏青色身影,她在樹下撿拾落花,拾首望著穹蒼的迷離模樣,每當風拂亂她的發,他總想為她挽向耳後,以指代梳,替她梳去發上愁絲。

  皎白容貌若玉,他總在月色下細細端詳她,細數她濃密的眼睫毛,卻沒有勇氣在晴空下釋出對她的滿腔疼惜,現在回想,他後悔自己當初沒握住她的手,將心中對她的冀望,訴盡她耳裡。

  我在你心裡難道沒有名字嗎?

  那天,她生氣了,她絕望,他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她。

  「芷漪……」

  他微聲呢喃,握著劍的手鬆了,劍鏗然落地,染血右掌顫抖地伸向前方摸索。

  芷漪、芷漪,十二年來,他有多想念這個名字?

  別氣,別難過,猶記得你曾對我笑過那麼一次。

  知道嗎?你的笑即使這輩子只見過那麼一次,可此生足矣。

  寥清度日兮,訴君苦腸……

  芷漪啊,芷漪,是我對不起你,當年我沒勇氣將你納入羽翼下,拋開沉重的擔子留在杏林,讓你我錯過十二年,讓你多嘗十二年的寂苦,若要說我這輩子最大憾恨,便是讓你寂寞,我項丹青無能,讓你等得如此焦苦。

  芷漪啊,芷漪,有你在,哪裡便是我的家,縱使你已說不肯再等我,但我仍想尋找有你的地方,尋個歸屬,讓我飄泊的心能塵埃落定,為你滋長一株杏樹,在你房前守候。

  芷漪,你究竟在何方……

  在半空中摸索的掌似想尋得何物,讓一縷縷淡霧劃過,涼冷溫度早已麻痺了他的體膚。

  突地,帶著溫潤玉光的纖掌自前方探來,寸寸朝他染血的右掌移進,最後與他的手指柔柔相扣。

  他微怔,雙眼所能視的不再清晰,然而鼻息間嗅見比先前更濃重的杏香,他感受扣緊自己的五隻纖指正領著他的掌,貼在某個膚質滑膩的臉蛋上。

  感受到掌下微溫,項丹青莞爾笑了,那唇邊的梨渦染血,如血花般綻放。

  這熟悉的撫觸以及杏香,頓讓他心神寧靜不少,縱使他已看不清眼前事物,可這兩樣東西他絕不會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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