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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藍蓮花    


  大夫人仍在歇斯底里地慘叫,二叔和三叔一左一右制住了她。

  其餘的人全都奔到四姐姐身旁,她卻只看著二哥一個。

  她問他:「你沒事麼?」  口氣無限焦灼。

  「我沒事。」  二哥低聲回答。

  她放心地出了口氣,淒涼微笑起來。這時她的臉已經升起一團青氣,嘴唇烏黑。

  老夫人大哭:「快拿解藥……」

  二哥搖頭,聲音低澀:「是翠生寒。」無藥可解的翠生寒。

  這時四姐姐含混不清地叫了聲:「二哥!」  雙手向空中伸去,她的瞳孔已經擴大,似已不能視物。

  二哥握住她的手,深深凝望著她。忽然他俯下臉去,在她的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四姐姐全身一震,整張臉忽然放出異彩,她努力睜大眼睛,掙扎著想要問句什麼,但她的舌頭已經脹大得發不出聲音。

  二哥彷彿知道她要問些什麼,點點頭,柔和清晰地說:「是真的。」

  四姐姐眼中波光一轉,隨即慢慢暗淡……

  ……

  很久以後,二哥放下四姐姐。

  他走到大夫人面前。大夫人已經停止了尖叫,披頭散髮,整個人都已癱軟,掛在二叔和三叔的手臂上。

  二哥看著她,一字字地緩緩說道:

  「你沒有錯,大哥是我殺的。」

  所有的人全都呆住,大夫人也慢慢抬起臉來。

  二哥卻聲音平穩地說下去,彷彿他只是一個局外之人。

  「出事那天,爹和大哥他們先行啟程,我因突發之事被滯留在松江。事情辦妥後我連夜趕上,到達郁山時,卻看見遍地伏屍,幾個弟弟都已被殺死。天戈幫的人仍在圍攻爹和大哥。我衝入戰團,和他們並肩禦敵,很快天戈幫便只剩四人。」

  「就在那時,我聽見爹的怒斥,回頭,正看見大哥一劍砍在爹的右臂上,爹的劍掉在地上。爹對我喊:『小心,是他跟天戈幫勾結的!』  但大哥已朝我撲來,我全力後退,仍是被他劃傷。這時爹在他身後以左手劍橫掃他雙腿,大哥不及防備,撲倒在地。天戈幫的人刀劍齊落,向爹砍去,我撲上前,替爹擋下。我不知道我殺了多久,到後來,整個郁山山頂,只剩下我們三個活人。」

  「那時候下著大雨,每次閃電,就可以看見地上紅色的雨水,血還在從我們三個身上流下來。大哥坐在地上站不起來,爹捂著右臂,咬牙問他為什麼要害自己的家人,大哥仰天狂笑,就像是已經瘋了:『你把我當成你的兒子麼?我不過是一個被你利用的傀儡。』  」

  「爹不再理他,轉過頭來對我說:『殺了他。』  我拄劍站著,頭暈眼花,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是爹對我大喊:『他勾結外人殺自己的父親和弟弟,這種畜生,還能留他麼?殺了他!你去殺了他!去殺了他!』  這時我頭頂響起一聲聲的悶雷,爹在雷聲裡一直向我喊。我想要逃走,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但等我再有感覺的時候,我看見我自己的劍已經插在大哥的胸口。」

  屋中一片沉寂。

  忽然大夫人尖叫:「你說謊!源兒為什麼要和天戈幫勾結?」

  二哥無限倦然地回答:

  「因為爹一直要我替大哥出手,他要借此隱藏我的實力,借大哥磨煉我。大哥只不過無法再忍受做這種犧牲的傀儡。」

  大夫人靜了下去,她一分分向地面上癱坐。彷彿她的世界已在這一晚徹底崩潰,她已萬念俱灰。

  …  …

  夜雨淋漓,二哥在廢園的涼亭坐直至天亮。

  我陪著他。

  「大夫人其實可憐,她給自己的折磨實在太多。」

  二哥一時沒有作聲,片刻他說:「阿湄,你太善良。」  他凝望著雨霧,低聲道:「你替阿泠嫁去池家,寫信給池楊揭穿你身份的也是她。」

  我為之一凜,卻終覺無話可說,長長歎息。

  …  …

  過了很久,二哥輕聲說:「阿泠三日後下葬。」

  胸中刺痛,我慢慢落下淚來。

  我聽見二哥的聲音淒寂渺茫得如同亭外夜雨:「她不是爹的女兒,她自己早已知道。」

  恍惚間我明白了什麼,這發現讓我心痛心驚。

  「二哥,」  我問他,「那時…  …你對她說了些什麼?」

  二哥嘴角輕輕一顫:

  「我對她說,我全都知道,並且,我和她一樣。」  他失神一笑:「我只希望在她死前可以讓她快樂一些。」

  我們於是不再說話。

  雨夜裡草香幽微,雨聲綿綿無盡。似是很多人荒廢瀝盡的心血,由誰暗中藏了,此時一點一滴,拿來人聽。我在茫茫的雨聲裡,憶起四姐姐清麗絕倫的臉,和她哀傷而迅忽的一生。

  一時花開----

  一時花謝----

  ……

  大夫人在這年冬天死在她被幽禁的春深館內。幾個閣中姊妹在老夫人的安排下陸續出嫁。不久老夫人也一病不起,於第二年初夏離開人間。

  奚秀園中的鞦韆板已生滿青苔,有一天我輕輕擦淨,獨自蕩起。我蕩得那麼高,我看見牆內重簷牆外人間在我的眼中飄起跌落。

  來往俱自空塵,寂寞如此這般。

  秋天來時竹華尚綠,簾影外有簫聲吹冷日色。

  那一日我打開後窗,看見吹簫的二哥正獨自坐在涼亭。我走出門去,默默立於他身旁。

  一曲既終,他放下長簫。

  「你終於要走了?」他緩緩問我。

  我不能夠回答。

  他輕輕歎了口氣,抬起頭,仰望長空。

  那時風微雲渺,天色幽藍純寂。我聽見他低聲說:「阿湄,  你何其忍心。」

  忽然間我淚如雨下。

  我知道我走以後,二哥將會如何孤單。

  然而即便有我,他的孤單也是一樣。

  從他當上慕容門主的那一天起,他的一生已注定如此。

  再無人可以幫他。

  …  …

  我離開時是秋天。

  廢園裡開滿藍色的野花。就像很多年前當我初見二哥,遍地藍花純淨照眼。

  那天早上二哥因事外出。我故意選在那天離開,因為我不想與他告別。

  當夜我投宿客棧,解開包裹時卻從裡面落下一個油紙小包。

  打開來,裡面是厚厚一疊圖紙。細看竟是每處州府的地圖,張張手繪,極盡精美,註解更是不厭其詳。

  我雙手顫抖,翻至最後一張,只見那些舒雅秀致的字跡彷彿仍墨痕未干:

  「山河萬里,斯人茫茫,不可不有備而去。予參閱數版州郡圖志手繪而成圖譜,盡其詳,望有所稗益。拗誤之處諒必難免,自參酌之。」

  「此行隻身遠涉,唯願心意得償,效彼于飛,則兄懷有慰;然或風霜可慮,倦於漂泊,則蕪園湄居當自無恙,靜待爾歸。

  「時值秋雨,夜闌孤燈。鴻雁不來,子之遠行……為之一歎。兄瀾臨別草字。」

  我怔怔凝視,不覺間已潸然淚下。

  ……

  寒涼十月末,雪霰蒙曉昏。

  某一個早上,我走回了幼時居住過的村落。

  我請人將媽媽的墳墓掘開,把叔叔的骨灰安放進去。一切安排妥當之時,大雪紛揚而下。

  我在他們的墓前守了一晚,然後我靜靜離開。

  經過村東,便經過了我們從前住過的房屋。屋舍依然舊觀,只是已換了主人。我不由駐足。

  我看見院中的水缸,缸前那塊墊腳的石頭居然仍在。我記起很多年前當我站在那裡探身去舀缸中的水,身後忽然叩響,扶籬望我的叔叔多麼年輕。我看見院中的柴堆,我曾坐在那裡為了媽媽的病無聲哭泣,那時曾有一雙溫暖的手將我抱起,帶我去了野外,野地裡開放著各色的牽牛……還有東牆下的紫籐架,冬季只留下一架枯枝,積了一滿棚的雪,卻永遠也不會再有人坐在那裡,吹出的曲子淒涼動聽…...

  ……房中有人出來,是個五六歲的大頭孩子,他遠遠站著,好奇地看我,卻不說話。

  我向他笑笑,淚水緩緩流下。

  他忽然便怕了,回頭向屋內拚命地叫娘。一個中年婦人出來院中,疑惑地問我:「姑娘……你找誰?」

  我向她搖一搖頭,靜靜離開。

  我知道我已無法開口。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

  二哥畫的那些地圖,已被我做了很多標記。在北方一帶我花費了三年,卻沒有找到池楓。

  有時我會想,我大約一生也不會找到他。然而我一生也都還有希望。

  我想也許他會在我經過之後搬遷,當所有的圖畫滿的時候,我可以再重頭來過。這樣一遍一遍,我永遠沒有絕望的一天。

  ……

  那一天,我經過河北境內一座荒山,忽然有三條人影自我身邊箭一般掠過。我看著他們拚命攀上山崖,彷彿身後有追命索魂的厲鬼。

  我在山路邊站定,冷眼看著他們。

  他們很快爬至崖頂,忽然間,有什麼東西寒光一閃,迎頭擊落,三人慘叫相避,兩人摔落山谷,一人狼狽不堪地退回。

  他返頭狂奔,經過我,忽然眼中凶光閃過,我猝不及防被他勒緊脖子,一把拖過。他狠狠道:「不許過來,否則我便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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