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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藍蓮花    


  山壁上一人飛身躍落,他行動時有清亮的金屬相擊的聲音。我被拖著後退,看見他一步步走來。

  忽然我看清了他熟悉的臉,如果不是喉嚨被人扼住,我一定會失聲驚呼。

  一條鐵索飛纏而來,掐住我脖子的手忽然鬆開。我向前一縱,逃開了那人的掌握。

  回頭,我看見鐵索揚過半空,一端纏縛的人頸骨已斷,鐵鏈一抖,將屍首送入深淵。

  三年不曾見過的關荻轉頭望我,問:「你沒事吧?」

  我迷茫地搖頭。

  他收起鐵索,淡淡解釋:「  這三個人是太行三凶,犯案無數。姑娘一人行於山野,以後要多加小心。」

  我沒有答話,我凝視著他。

  他英俊深刻的輪廓並沒有太多變化,神情卻已有所不同。那從前眉間眼內的陰鬱火焰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平靜與隔膜令我無比陌生。

  他神色之中完全沒有認識我的痕跡。

  他向我微一拱手,轉身離去。

  我想要叫住他,卻終於忍住。

  忽然間我覺得永遠不復記憶從前的事情,也許對任何人都是一種幸運。

  ……

  這一年我度過長江,重回江南之地。

  在江南我又花費了兩年時間,然而一無所獲。

  某一天傍晚,我路過一片小小荷塘。

  荷塘位於一座村莊邊緣,不遠處一座三進石屋,青竹籬笆圍了大大一方院子,裡面頗種了些花草。

  屋後有清溪流過。

  塘中蓮葉田田,數十朵荷花色韻溫婉。夕陽將塘水染上一層淡金,偶爾有紅頭綠蜻蜓漂亮地飛過,輕輕一尾點破,霎那水光離合。

  塘邊有一排矮矮的垂柳樹,我靠著樹坐了很久。

  天暗下去,有晚歸的農夫自荷塘邊經過,奇怪地打量我,走得遠了,仍頻頻回頭。

  天色真晚了,一個良家女子不該此時孤身在外。

  我回望不遠處的房屋,窗上不知何時已亮了燈火。看不見屋中人,然而空氣中瀰漫著些許食物芳香。我忽然覺得有些餓,掏出袋裡的乾糧。我想等主人吃完了飯,我或許可以去問問他們是否能答應我今晚借宿。

  遠遠地自路那邊,急急走來一個中年女子,到院前,一把推開了籬門。這樣大的脾氣,大概不會歡迎我。我微微失望。

  然而我看見她在房前停下,叩響房門。

  原來她並不住在這裡。

  「楊先生,」  那女子邊敲門邊大聲嚷著,「求您去看看水生,這孩子方才回來就嚷肚子疼,飯也不吃,求您…  …」

  房門打開,燈光瀉了一地。

  「鍾嫂,」  一個聲音說,「我拿了藥箱,這就過去。」

  鍾嫂鬆了口氣,連聲道謝。

  我看見主人回到房中,我緊盯著他在窗上晃動的長長剪影。

  燈火忽被吹滅。

  主人走出來,帶上門。和鍾嫂一前一後地離去。

  我的乾糧不知何時落在地上,我就那樣呆呆坐了很久。

  ……

  太陽幾乎退得乾淨了,將黑未黑的時候。

  青的天空,背後透著暗光,還看得見絲絲縷縷的浮雲。

  我站起身,走到青竹院籬的旁邊。

  院裡有一棵梨樹,還有一棵杏樹。

  院中的花草,我識得幾種,非供觀賞,有明滅的藥香。

  熟杏暖香梨葉老,草梢竹柵鎖池痕。我輕輕微笑,眼淚滑落雙頰。

  ……

  他回來時,我仍坐在荷塘邊的柳樹後。

  他的腳步驚飛了路上的蚱蜢,它們撞進草叢,蛙鳴便也忽然靜了。我耳邊靜下來,靜得可以聽見塘中冒起了一隻水泡,又波地一聲破裂,許是出水透氣的魚。我聽見我的心跳,像是他腳步的回音。

  我望著他悠然走來,推開院門,回身關好。

  然後他放下藥箱,手扶著竹籬靜靜道:「閣下既已光臨,何不現身一見?」

  ……

  我要怔一怔才知道他是在說我,想必他已誤將我當作他的仇家。

  我由樹後轉出來,遠遠地看他。

  我低聲問他:「你手扶的那裡,是不是機關?」

  忽然他鬆手,後退了幾步。

  沒有月光,我看不見他臉上神情。

  我慢慢朝他走去。

  我終於又看見我尋找了千百次的男子,重又看見他清亮雙眼,他的黑髮與青衫。

  我走過去,推開籬門。

  我向他走去,而他仍一動不動地站著。

  我走到他身邊,抬起頭來看他。

  我覺得眼前這人是有千言萬語要向他訴說的,卻又其實無從說起。千思萬感,千頭萬緒,也可以一直這樣沉默下去,直到紅塵盡頭碧空落幕,無數天花寂寞飛舞…  …雨水涼風…  …

  當我終於可以開口時,  我卻只是說:

  「我很餓了。」

  ……

  那天晚上我吃光了他匆匆出診時不及吃完的晚飯。我看著狼藉碗碟對他說:

  「你做江南的菜還是不夠地道,以後我來教你。」

  他卻只是微笑著望我。

  我指手劃腳地說:「外面荷塘裡就有魚,捉一條來,我就可以做西湖醋魚。若有鯽魚的話,奶湯鯽魚我也很拿手。」

  他依舊笑而不答。

  我忽然為這一直的自說自話覺得累,垂下頭去。

  「你不高興看見我?」  我問他。

  他終於開口,語氣同從前一樣溫和寧靜:「怎會?我只是太過吃驚。」

  再聽見他的聲音,我覺無限辛酸。

  他起身去房間,回來,遞過一條手絹。等我慢慢哭完,他說:「今晚住下吧。」

  我點頭。

  他似微微猶豫了一下,又問,「你一人在外,是要去哪裡?」

  我怔住,眼淚剎那乾涸。忽然我發現事情沒有如此簡單,找到他並非就是最終的了局。

  「我找了你五年,」  我說,將目光停留在他的眼中:「找到了你,我哪裡也不必再去。」

  我看見他眼底深處有兩叢小小的火焰閃爍跳動,但是他隨即垂下眼簾。

  沉默很久,他說:「阿湄…我不可以讓你留下。」

  「為什麼?」  我十分冷靜。

  他忽爾抬頭,神氣平靜蕭然:「家破人亡後,我已萬念俱灰。」

  他一片坦然迎視著我,眼底火焰已全盤封存,再不見痕跡。我幾乎一霎恍惚,就要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我站起來,低頭望著他。我緩緩卻清晰地問他:「是真的?」

  他移開目光,默默點頭。

  我於是知道再也不必追問。

  ……

  當晚我在他客房中睡下,睡得並不踏實,不時醒轉。他的房中卻無響動,但我不相信他能安然睡著。

  天色發白的時候他起來,推門出去,我不知他去了哪裡。

  然而起床時我看見廚房盆中有一尾游魚。

  他跟進廚房來,靜靜站在我身後。

  「我更喜歡吃奶湯鯽魚。」  我聽見他說。

  …  …

  我很快做好四道菜,我們默默無言地一起吃完。

  在門後的清溪中我洗淨了碗盤,回頭,見他在門中望我,四目相接,他輕輕掉開頭去。

  廚房擦洗得十分潔淨,我默默站了一陣,發現我已無事可做。

  我回房拿出我的行囊,走進堂屋,拉開大門。

  「阿湄…  …」  他在身後叫我。

  我驀然回頭。

  他看我許久,卻終於垂下眼:「你要去哪裡?」  他問。

  我想想,然後我一笑:

  「總是有去處吧,至少二哥他無論何時都會讓我回去。」

  他緩緩點頭。

  「不必為我擔心,」  我說,「其實,我也只需要知道你還好好活著。」

  再不能回頭看他,我走到院中,推開籬門,沿我來時的路匆匆離去。

  ……

  入夜時我走進那片樹林。

  我爬上一棵大樹,割去遮擋了我視線的幾根枝葉。

  月明星淡,遠處的清溪閃著碎銀似的光華。

  越過他的石屋,我看見荷塘,昨晚我倚過的柳樹。再那邊,是大片的水田。

  他的石屋裡沒有點燈。

  天快亮時我困了,在樹枝上睡著。醒來是正午,村裡的屋子全都冒了炊煙,只除了他的。

  我守望了兩夜兩天,但我完全沒有看見他出入,或是炊煮。

  他的院子一片寂靜,他的煙囪也是,彷彿那只是一棟空屋。然而我知道他在那裡。

  我終於知道我並沒有猜錯。然而這卻使我的心酸澀濕沉,幾乎要失去跳動的氣力。

  ……

  這一天傍晚飄起了小雨,我離開樹林,到十里外的鎮上買好了東西。

  回來時,雨已停歇。

  我推開他的竹籬,直走到房前。院中的機關竟沒有一處啟動。連房門也沒有上閂。

  打開房門,  依然沒有一絲聲音。

  忽然我無比恐慌,我大聲叫他:「池楓!」

  卻沒有回答。

  我心上劇痛地一掀,連指尖都痛得麻木了,芒刺一般的冷汗剎那佈滿全身。我又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發現自己的腿已經軟得無法移動。

  …  …然而就在那一瞬亮起了燈火。

  燈火在我的左側,是我曾經住過的客房。我衝到門口,就看見他手中亮起的火折。

  他就坐在我曾睡過的床沿上,在幽暗的房中靜靜望我,他的神情裡有一種令我心碎的迷茫。他被微火映亮的臉浮泛出一種古遠的歲月浮塵的氣息,彷彿那個房間,那個人,連同他手中的那一線光焰,都不過是久遠以前留在此間的幻像,吉光片羽,觸手即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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