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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藍蓮花 浩蕩車隊離開江南,北行景物越見蒼涼。 她終日車中默坐,無喜無憂。直到一日薄暮時分,一隻鷂鷹跟上車隊,半空盤旋,不肯離去。 我看出那鷂鷹經人馴養,正決定將其射下,她卻忽然命令停車,下車吹響銅哨,鷂鷹一聲長唳,落上她左肩。 我知道必與那人有關。 果然她很快便來找我。 「可不可以稍微繞路去一次雲桐山?」 她問。 我沒有出聲。 「這是最後一次,」 她說,「我只是去救他的性命。」 我望著這冷淡女子從未有過的焦急驚惶,「我和你同去。」 我說。 我命令迎親隊伍次日繼續北上,鷂鷹引路,我和她各騎一匹快馬連夜疾馳。天色未明我們已到達雲桐山。 我幫她從陷阱裡救出了那個人,他傷勢之重令我心驚。當她叫出他的名字,我才知道原來他是關荻。那個聲名遠播的年青捕快,即使遠在塞北我也早已有所耳聞。 我以內力護住他已十分虛弱的心脈,慕容寧從家中攜來的碧影露也頗見神效。當他脫離險境,在一個附近農家安頓下來,我留下慕容寧照料他傷勢,獨自出山。 我在山下的雲桐鎮住了二十天。 就在第二十一天清晨,她敲響了我客棧房門。 我披衣開門,她在冥冥霧氣中看我,聲音無比疲倦: 「我們這就走吧。」 我不曾多說,回房繫上外袍,帶她走向馬廄。 我們飛馬疾馳,一路上她從不肯多事歇息。數千里路程只用了十餘天。 莊中早已預備停當,回莊當天我們便完成了禮儀。 成親當晚她冷靜主動地與我成就夫妻之實,然後數日以來,她第一次安然睡去。 但是我無法安眠。 我知道她如此疲於奔命,將自己逼成毫無退路,只因她愛他至深,惟恐一見之下,她會功虧一簣臨陣動搖。 我從沒見過她這樣的女子,可以如此烈士斷腕,痛斷決絕。但是這樣不計代價的捨卻之後,我不知道她還為自己剩了些什麼。 就是在那一晚我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力量去挽回這樣一個激烈女子的心。 關荻果然在我們婚後兩天來到紅蓮鎮。 他仍沒有放棄,仍想要入莊來見她。然而紅蓮山莊守衛森嚴,他不得其門而入。 我並沒有告訴她這些,我想她其實都可以猜到。 但我很快發覺,即使他們永不見面,他也始終在我們中間。 我不是不曾想方設法,然而我似乎永遠無法成功。我永遠可以看見她心裡的那個影子,隨著歲月流失而日漸鮮明。 我日益浮躁,信心漸失。有時我甚至不願面對她,我害怕我會在她面前無法自控。 就在那時,她告訴我她有了身孕。 我不知是喜是悲。 我不能愚蠢到相信她為我生下孩子便會死心塌地,事實上她平淡的口氣使我覺得她對這個孩子並不覺驚喜。 然而我期待這孩子。我知道我會愛他或是她,而與我的妻子不同,這一次我的愛會有回報。 我派人跟隨她左右,小心照顧她飲食起居。我沒有想到她出事時,和她在一起的居然是我。 那天晚上,我們宴請完賓客。我送她回房。 路過春華堂,忽然間,有刺客從屋簷躍下。 我將她推至安全之處,不過三招已將刺客制服。他垂死掙扎放出的那一把暗器,也為我輕易避過。 然而,當我躍開回頭,竟看見慕容寧不知何時回到了我身後。 她站在那裡,對迎面而來的暗器視若無睹,竟完全沒有閃避! 該剎我如身在夢中。 我看見月光下她明潔臉容微微仰起,冷漠雙眼閃過分明熱望---- 忽然間我一切瞭然,這發現讓我心痛如狂。 那晚我倉促間擲出的長劍為她擊飛了若干暗器,然而她仍身中數枚。 刺客來自被滅的霜門,五年前混入莊中臥底。暗器淬有霜門劇毒----煙波玉。 我數日未眠,憔悴心焦。胸中野火熊熊,憂怖叢生。 愛恨攻心,我已近崩潰邊緣。 終於取得解藥,保住她性命,孩子卻已失去。 她在第三日醒來。 「你只是想要死吧。」 當她的傷勢終於穩定,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揭穿她的用心。 她自枕上漠然望著我。 「何必要問?」 她說,「既然你都已知道。」 我全身忽冷忽熱,我想要一劍殺了她,又想將她緊緊抱住永不放鬆。 然而我只是冷笑,不再說話,我走出了房門。 從那天起我開始想要殺死關荻。 我痛恨她這樣冷漠的心死,我要看看世上究竟還有什麼事可以讓她動心。 她很快得知了我的安排,因為我並沒有刻意地瞞她。終於有一天她來找我,「請你放過他。」 她說。 「我會放過他,如果他放棄見你。」 她很快失態:「你明知他一定會來,即使你告訴他這裡只是個圈套。」 我仍不動聲色:「所以我無法放過他。」 這樣說時,我並未感到絲毫快意。我只是覺得必須將一切進行到底,半途而廢從來不是我的習慣。 她沉默下去,很久以後她起身,預備離開。 然而她在門口站住,回頭望我: 「你殺了我吧,」 我聽見她說,「我們便可以兩清。」 一時間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望著她,一言不發。 「要殺他只因為我愛他,不是麼?」 她忽然笑起來,一室魅艷光芒,「但是即使你殺了他,我仍然愛他。不如殺了我,我就永遠無法去愛別人。」 她的笑容美麗絕倫,充滿了挑釁和放肆的意味,深深灼痛了我的眼睛。 我明明知道她這樣說的用心只是為了救他。我明明可以不為所動,一切仍按計劃行事,但是忽然間我覺得疲倦心死,不必掙扎。 「我成全你,」 我說,「如果你想用你的性命來換他的。」 透過書房的窗,我望著遠處的紅蓮峰。我想起很久以前,甚至早在池家在這裡落足以前,曾有一對相愛男女由很遠的南方逃來,仇人追殺而至四面包抄,他們無路突圍,放起大火,一同燒死在火中。 「就在紅蓮峰頂吧,放一把火。」 我喃喃地說。 「什麼?」 她沒有聽清。 我望著她,清晰地重複: 「在紅蓮峰,放一把火。你願意死在那裡麼?… …若如此,我便放了他。」 她怔住,很久以後她說:「你要記得。」 那天晚上,一切都如設想一般。 關荻並沒有浪費機會,他很快進入了莊中。我帶領人馬掩近包圍。 火把亮起,我看見他們對望的眼神。我才知道當她愛一個人時,會有什麼樣的眼光。 我拔劍,站在關荻身前。 我聽見她要我停手。 我當然記得我答應過不會殺他,然而我不能在數百莊丁面前任他離開。唯有在比武中故意輸掉,我才能下令將他放走。 但是我未曾料到竟會在一招之間傷了他,他竟幾乎完全不曾招架。在我驚詫之餘,慕容寧已衝上前,迫不及待地提及我們曾有的約定。 我看見她雪意臉頰,火一般目光,我覺得我已將成灰燼,再無力量控制心神。我腦中似有急雨嘈嘈而落,胸中濁浪翻騰,那一刻我分明見她腳下心血四濺,是被她踐入塵埃踏成齏粉的我的心。 我不能控制地大笑。 是這樣吧,寧死也不肯愛我。 那麼,我還有什麼需要計較? 我揮揮手,令眾人閃開一條去路。 蒼灰大雪漫天彌地,關荻由人叢中離去。慕容寧目送他消失,回過身來。 「我已準備好了。」 她說。 我們四目交投。 我轉開臉,命令所有的人回房,不得擅出。 她與我一前一後走到紅蓮峰下。 她在峰下站定,抬頭仰望雪花。 「好大的雪,」 她說,「不過不要緊,我在峰頂存下了桐油。」 忽然間她摘下斗篷拋在雪地。盈盈一躍,她站上三尺高的那處石台。 我一震抬頭。 「不要去。」 我說,我的聲音已啞得連我自己都無法辨認。 北風忽緊,捲起她的衣裙,我覺得她如欲乘風歸去,終究不可挽留。 「你知道我不能。」 她無限溫和。 胸中一片空蕩,有如萬古廢墟, 我頹然說:「跟他走吧,我放過你們。」 她沉默片刻,微微出神,很久以後她終於說:「不可能了,我們都已太累。」 然後她垂頭望我,輕柔微笑,那是三年來我第一次看見她那樣的笑容。 「其實你沒有錯,」 她說,「錯的是我。那時候答應了你我會了結,卻一直沒有做到。」 風忽然停歇,她的裙裾緩緩飄落。 我看見她驀然轉身,輕盈背影向峰頂浮泛而去,一路都未曾回頭。 我心中終於只剩一片寧靜,因為我知道我們已再無退路。 不久以後,我望見峰頂的火光。起初只是幾處,轉眼已蔓延開來。 整座紅蓮峰如一朵忽然活轉的碩大紅蓮,嗶剝有聲地伸枝展葉,溢彩流光。呼嘯山風吹起火舌,斜斜抖躍起丈餘,將冥冥雪幕立斷於半空。大片飛鳥由林中驚起,淒厲號鳴,有些羽翼已損,又復落入火中。火光中只見大小山獸東奔西竄,四散而逃。忽然間風勢翻折,一線火焰破峰直下,在枯草間飛速流淌,轉眼將至山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