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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藍蓮花    


  我下馬走到崖前,心情冷靜平和。我並不確知我要怎樣做,只是在一瞬間,我覺得那隱沒在霧氣中的深谷神秘而空明,是一種致命的吸引。

  就在那時,我聽見遠遠的細碎的鈴聲。我一動不動地傾聽那鈴聲,直到它停在我身後不遠。這時我感到身後馬匹的呼吸,而那馬上的人卻始終不曾說話。

  我終於回頭,眼前所見也只是一片不可透視的茫茫白霧。

  我看不見身後的馬影鞭絲,也看不見馬上布衣單薄默默相從的我的兄弟,然而在這霧靄橫流的世間,我依然可以聽見他的聲音,「大哥,」  我聽見他說,「在這世上,我也只剩你一個。」

  我徒勞地凝視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我聽見那句話的裊裊回音由空谷中漾起,呼應著我心底一聲歎息。

  那一刻我終於發覺即使我可以將整個世界就此遺棄,但於這霧中不可執手不可相見的兄弟,我也永不可輕言離開。

  我永遠不能。

  …  …

  不久以後,池楓要求搬離山莊去十里以外的集嵐院。他說那裡清靜宜人,他可以潛心研究機關之學,以及醫術。我知道他只是借此逼我重掌家政。

  我順從了他的心意。

  七年時間一閃而過。

  池楓定期回莊,平和,沉靜,貌似快樂地生活。

  如果不是慕容瀾派人求援,我不會生起為他娶親的念頭。

  我知道他並不想成親,他總以為自己命運未卜,不原意讓別人和他一同分擔。然而我仍決定為他娶親。

  也許我只是想要他快樂。

  我不知道我何以確信慕容家的女子會給他帶來快樂,也許我只是出於一種自己未曾得到的不甘。我始終相信會有一個池家男子讓慕容家的女子真心愛戀,我相信我的弟弟值得任何女子的真情。

  又或者,我以和親為條件,只是出自一種私心的懲罰。

  我痛恨慕容家多年前為借取池家力量,而將心有所屬的慕容寧嫁我為妻。他們此時蒙難,我不願袖手旁觀,然而我亦不能一無所求。

  事情進展得十分順利,新娘很快到來。

  然而竟不過是一場騙局。

  他們竟然偷梁換柱,以一個不得寵的庶出女兒代替慕容泠。如此肆意相欺,傾軋之意已極為明顯,若不是池楓對慕容湄用心深刻,我會立刻派人滅了慕容家。

  但是如果那女子真的可以讓池楓快樂,我又有什麼不可以忍耐?

  我又有什麼不可以放棄?如果放棄後可以讓我唯一的弟弟真心快樂。

  所以除夕那晚,當我看見慕容湄的性命在關荻手中,我放走了明知是縱虎歸山的關荻。所以當不久以後池楓也為了她而放過關荻,我亦毫無怨言。

  我總以為她也是愛池楓的,我相信她純真堅定的眼睛,她被我揭穿身份時並無惶恐,她說我盡可將她立刻殺死,只是不要告訴池楓。我相信她是愛他的,因為那時我在她眼中看見了慕容寧看關荻的眼神。

  所以今天,當她突兀地出現,我竟沒有絲毫懷疑。我放心地讓池楓去與她相會----

  可笑我枉自周密深沉了多年,竟因一時大意讓我唯一的弟弟命在垂危。

  在送池楓回莊的路上,他漸漸冰冷的手與弱不可見的脈搏幾乎讓我確信我終將失去他。

  無論這是否出自慕容家的安排,我此刻唯一所剩的熱望也只是報復。我要盡我一切所能,將慕容一家從此殲滅。

  莊中已匯聚了我命人飛傳的十幾名醫師。我冷眼看了一陣他們的忙碌,離開了房間。

  我派人傳來池落影,要他在今晚以前集結一切可以集結的力量。

  池落影一貫地奉命行事,並不多問。

  他離開後,我獨坐於書房。

  我覺得房間如此空曠,連怦然心跳都可見蒼冷回音。

  淡淡陽光濾過窗欞,在地上投成層層陰影。某種深沉冰冷的東西自那些陰影中水一般湧起,慢慢鑽進我的身體。我的手抖得不能克制。

  懷楓居那邊忽然傳來隱約的混亂,我心中驀然一沉。這才發現我躲到這裡,其實只是不能去面對那些大夫,不願聽人告訴我他們已束手無策。

  我覺得四壁書架忽然旋轉,如欲迎頭倒下。

  我一躍而起,奔出房門,奔向紅蓮峰。

  西屬第四堆大石。

  有四個星形斑點的那塊。

  左旋兩次,上抬一次,右旋三周----

  地面無聲出現一個洞口。

  我拾級而下,亮起火折,地下湖水閃閃發光。

  解下湖邊小船,我很快劃到了岸邊。熄滅手上火光後,四下只剩不見五指的黑暗。但我已對這裡的一切爛熟於心,摸到牆上機關,打開石門。走進之後,石門自動關閉。

  終於到了這裡,我才覺得萬分疲乏。

  我背靠石門沉默片刻,漠然說道:

  「我只是來告訴你,我已決定攻打慕容門。」

  黑暗中沒有回答。

  我知道我不會聽見任何回答。很多年來,我在這裡說過無數句話,然而我不曾聽到過一句回音。

  我想這一切終於也到了盡頭。

  「你願意怎樣就怎樣吧,」  我說,「我再沒有什麼可以拿來威脅。」

  我緩緩坐倒:「池楓快要死了,慕容湄刺了他一劍。」  我說。

  我低下頭去,將臉埋在掌中,然而我久已沒有眼淚。

  …  …

  不知多久以後我站起身來,我覺得現在我已經可以去看望此刻也許已無生機的池楓,而不至在眾人面前大失常態。

  我旋開石門。

  這時我聽見兩聲咳嗽。然後有什麼東西破空而來,來勢甚緩,並非暗器。我伸手接住。

  手中細潤光潔,形狀似乎是個圓盒。

  我片刻驚愕,腦中忽靈光一閃,我立刻走出石室,合上石門。

  在門外我點起火折,看見手中是一隻精巧瓷盒,似曾相識。我屏住呼吸打開盒蓋,裡面半盒晶瑩藥膏----

  紛雜往事揚塵撲面,讓我的心跳停了一停,然後瘋狂躍動。

  懷楓居中眾醫束手,坐困愁城。

  我搶至池楓床前,將盒中碧綠藥膏全部塗上他的傷口。我眼中再無其它,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傷口血流。

  我看見血勢漸緩,最後,居然止住。

  我眼前一片蒼茫,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回顧幾名目瞪口呆的大夫:

  「接下來該如何?」  我問。

  第二日清晨池楓仍然昏迷,關節處俱已因淤血腫脹,但卻已脈象趨穩,暫時脫離險境。

  池落影便於此時求見。

  我知道人馬已集合完畢。我並不會就此放棄攻打慕容家的計劃,儘管這一次我也許可以救回池楓。

  我離開懷楓居,與他同去書房商議。

  一切安排妥當已是下午。池落影明日一早便會出發。

  廚房早已派人送來午飯,我全無食慾。提起食盒,我去了紅蓮峰。

  「池楓大約已經沒事。」  我說,「多謝你的碧影露。」

  當然並無回音。

  「但我仍會攻打慕容門。」  我並不想隱瞞。

  她笑。

  那一聲幾不可聞的笑令我疑是幻覺,長久以來除去她的呼吸和咳嗽,我並不曾聽到過其它。

  「你當然會。」

  黑暗中響起一個嘶啞的聲音,一字字說來無限生硬。

  是她在大火中熏壞的嗓音,我只在她剛剛甦醒時聽過,而她從此不肯開口。因為曾經一度,她的聲音如春雨霖鈴。

  我在黑暗中無聲悲笑。

  她仍然知道我,無需多言便可解讀我的心思。

  而我也同樣知道她,我瞭解她每一次轉念,她始終不肯付於我的那顆真心。

  早在我們初見時,我便發覺,我們總可以輕易洞悉對方肺腑。

  我永遠記得初見她的那一天,重陽已過,冷雨方歇。

  我坐在慕容家的花廳,對面慕容安卮酒相陪。半分薄醉裡,看院中水光殘蕙,腐葉蒼苔,白菊漠漠。

  彼時慕容安正言辭曲折藏鋒試探,我一笑釋杯,卻見滿目蕭條裡走出一個人來。

  明明只是盈盈靜靜地走出,卻如聲色驚心天外一劍,艷影浮離,秋光一時俱破;又似畫筆神來,胭脂重彩潑上素筆工繪,剎那粲粲神生。

  她走過這一路,讓我覺得花都不再成花,萬物都萎謝得不復成形。唯有她,是那衰隴墟煙敗萍寒水上砰然獨放的一枝紅蓮。

  「舍妹慕容寧。」  慕容安就在那時笑說。

  我心下立時分明。

  那日黃昏,慕容安暫離安排酒宴,留我與她獨處。

  她無言把玩火刀火石,一次次擊出輕響,還有火光。忽然抬頭望我:

  「你已決定了,是麼?」

  我望著她,點點頭。

  「你也是吧。」  我說。

  她寒寒微笑,令我想起紅蓮風轉,月光一漾。

  「決定了要放棄那個人?」  我問她。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怔一怔,第一次有所驚疑。

  當她望我的第一眼,我已知道在她心中另有人在。要她在如此情形下嫁入池家,慕容安此心可誅,但我卻不會因此而放棄。

  「我不會在意,」  我一笑,「只要從此了結。」

  「你放心。」  片刻後,她說。

  從議婚,納采,到將她迎娶出門只用了短短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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