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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薰衣 經過長途的航行,時序也由夏入秋末,與長年溫暖的珍珠海相比,愈迫近暝國的領土愈是寒冷,瀲灩的身體雖然強健,卻也耐不住寒意,裹上海民們為她特別準備的皮裘。 船終於迫近了暝國最大的港口。瀲灩站在甲板上注視著前方,前所未見的大陸風光深深眩惑著她——與珍珠海泛著天光雲影的水色不同,這裡的海水深重而且有點髒污,顯然是因為船舶進出頻繁之故。而岸上連綿無盡、往更遠外的青翠山脈伸展去的廣大土地、擠在港口滿滿的人潮、來來去去進出的船旅和目前視野所及的建築街道……都是生長在僅有零星島群可供耕作、接觸海水比接觸土地更多。的珍珠海之民難以想像的光景。 這就是暝國第一大港及第一大商城的「墮天使之都」……進了港口,矗立在全都最鮮明之地的墮天塑像便落入眼中——失去光環的天使舉劍傲立在荊棘叢中,那睥睨天下的神態彷彿在宣告,即使是上帝也無從干涉他的未來。一如此都令人嫉羨的繁華富有、人們追求財富、縱情享樂……法律道德為之遜色。 瀲灩出神地看著那個高大的塑像,一時竟沒發現船已入港。她未來的夫婿面上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不耐煩走到她旁邊——這一瞬間瀲灩立刻打個寒顫回過神來,自他在珍珠海內當著她的面射死兩隻海豚之後;她對這個男人便產生一股莫名的懼意。畏懼著他的冰冷、高傲、甚至是他的俊美……四個多月的航程裡,他們幾乎沒有交集,即使船隻靠岸補給,她看著他和蝶羽下船與當地長官交談,偶爾應情勢需要將她一併帶去,兩人也幾乎沒有什麼對話。她只是他帶在身邊美麗的裝飾品、不是他的妻、甚至不是一個「人」。在他身邊她就渾身不自在,好像被什麼箝住了脖子教她連呼吸都困難。不該如此的……可是她提不起勁去反抗這個感覺…… 看著港內已被清出的信道,岸邊的人群滿滿,各式不同色彩的服裝,船上靠岸,碼頭上等著迎接的官員和兵士已經訓練有素地接住船上拋下的纜繩、於是有的人繫繩、有的人搬來跨板、有的人開始清理人群;而身份高的官員們則已經列隊站好等著迎接皇子及第六任的皇子妃。 船終於靜了下來,瀲灩看著蝶羽整隊將船上的船員及兵士們集合起來,而後恭謹有禮地朝著她身邊的男子敬禮報告,一船的人包括她身邊的雪契身上都是擦得發亮的鎧甲;而底下的官員光鮮亮麗,圍觀的人群面上全是好奇——她心頭一陣緊縮……這裡是暝國——一個只有傳聞和書面報告的國家,而她將在此度過她的人生——孤獨……一人…… 「副島主——」 珍珠海的語言!她震驚地瞪大了眼,急切地四處搜尋著這個呼喚聲;不是幻覺!應該不是幻覺!人群如此多、如此嘈雜,來自各個國度各個民族的髮色膚色和衣物交雜成一團模糊難辨的混亂。瀲灩急了……急得幾乎想哭;就在她將要絕望放棄搜尋的時候,那個呼喚聲又大了起來:「副島主!這邊啊!」 終於她看見了——在那群官司員後面有人拚命地招搖著布條,深棕色的皮膚、熟悉的輪廓,是珍珠海在外經商的族人。大概有三兩個,正用力地大叫著、揮著手。不顧其它不悅的眼光,他們拚命地傳達著他們的熱情和支持,瀲灩怔怔看著他們,看不清楚他們的臉,可是她心頭卻暖了——這分暖意,使她敢於面對身邊如冰般的戰鬼,後者正形式化地向她伸出手,示意她跟著他下船。 她看著他俊美缺乏溫情的臉孔半晌,斂眉鎮定了一下心神,然後綻放笑顏握住了他的手——這美麗的笑容讓圍觀的人群鴉雀無聲,等著迎接的官員們站在近處,一時竟然也有些癡迷。過去的五個新娘中有三位在此都入境,只有第一位還勉強能在踏上暝國土地時笑著面對人民。才不過是四年前的事,人們還記得那位新娘的僵硬和透露出的懼意。那分恐懼讓她們失去了貴族的氣質而使這個都市的人們對她們鄙視不堪。 但是這第六位新娘卻笑得如此美麗,如此從容。她的舉止優雅恬淡,服色簡單明亮,黑色長髮迎著海風微微飄動,健康的膚色和玲瓏的體態使她看來非常賞心悅目。人們靜了半晌,開始騷動起來,但是這次的騷動帶著讚許、甚至有幾分惋惜。 瀲灩充耳不聞。 其實她很緊張……其實她緊張得要不是攙住雪契也許會跪倒在地上——但是這裡有她的族人。她要讓他們以她為榮,要他們不為她擔憂,要他們將消息傳回珍珠海而使那些愛她的人能夠展露笑容。 蝶羽領著軍士們默默跟在兩人身後,卻有些茫然。 她看見雪契的表情。 在那位新娘對著他露出毫不畏縮、坦蕩的笑靨時,她看見他的迷惘。那是很短暫的、而且隱晦。但是她跟在雪契身邊多久了?雪契從來沒有在她面前露出過那樣的神情……也許除了她,也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件事,甚至包括雪契自己。 挽著瀲灩的雪契的背影還是如她記憶中的挺直冷酷,踩著機械化的步伐,她呆呆看著,只想讓自己安心。 * * * 經過漫長的海上之旅,不管是誰都需要好好休息。當晚他們落宿總督府,準備在這裡調養兩三天,再出發前往皇子的轄地。由於皇子厭惡不必要的宴會和繁瑣的儀節,總督也識相地開出一個區域來專供他們休息,無事不予打擾,更無所謂接待舞會之類的鋪張浪費,對大家都省事。瀲灩雖是慣於船旅的海之一族,當晚也同樣累倒在床上,享受了一夜安穩舒適的睡眠。 第二天一早,總督派來服侍她的侍女送來早膳,卻驚訝地發現她已經將自己料理得乾淨整齊,一時竟然找不到可以做的事情,只有靦腆地接受瀲灩的邀請坐下來與她交談。短短幾句話之間,瀲灩已經收服了這個侍女的心;她猶豫地接受了瀲灩的請托,答應晚上帶那幾個海民進府來見她。 到了約定的時間,侍女果然悄悄地帶了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摸進她的房間。瀲灩驚訝又滿心歡喜地發現,那竟是她的舅舅——桑雅唯一的兄弟。喜歡經商不喜歡打魚的他長年在外國行走,去年見到他時,他已經是腰纏萬貫的富有商人。但海民永遠是海民,不論離珍珠海多遠,愛珍珠海的心永遠不變。現在他是珍珠海對外貿易最大的代理人。塞給侍女一顆珍珠打發她離開之後,瀲灩與他緊緊相擁。「雲舅舅!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我好高興……我真的好高興……」 「本來想今天早上就來看你,可是總督府的盤查很囉唆……你知道我一向討厭和政客打交道。又覺得有人在一旁監視著也說不上什麼話。」雲咧嘴一笑,「正好遇上那個侍女,我就跟著來了。」 瀲灩高興得哭了,這是半年來她哭得最開心的一次,把臉埋在親人的懷中,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你的婚禮嘛,桑雅和波兒不能陪你,我就更要代她們陪著你才行。」雲笑著拍拍她的背,不再年輕的面孔因為歲月和歷練而佈滿細紋,一雙濃眉和明亮的眼睛卻還是活力十足。挽著瀲灩坐下,他就著微弱的燈火仔細端祥她,「你瘦了很多啊……」 瀲灩苦笑不語,雲收起笑容一歎:「我從以前就心疼你年紀輕輕竟然就擔起副島主的責任,桑雅當繼承人時都沒這麼辛苦。可那時你至少還是會笑的……知道這樁婚事時,暝國的船已經開拔了……真該死!我布在暝國宮裡的眼線一點用也沒……否則我至少可以疏通點關係,讓他們去勸皇子改變主意……」 「舅舅,別說了。你也別太在意……我想,皇子決定的事情,是無人能改變的……」瀲灩搖搖頭,「都已經來到這裡,婚是結定了。我只想請你告訴我一些關於暝國的事情……關於我的未來,我該知道的事情……不是傳聞,而是真實的……」 雲一臉不解,「怎麼?這些事不是早該有人告訴你嗎?」 瀲灩苦澀地歎口氣:「是啊……理論上……」 靜默半晌,雲安慰地拍拍外甥女的手;他對瀲灩有信心,相信她一定能得到暝國人民的愛戴——今天只憑一個笑容就讓墮天使之都的人為之傾倒就是明證——但是瀲灩的魅力對那個戰鬼有用嗎?不敢觸及這個問題,他閉目將自己腦中的信息稍微過濾一番,而已說:「時間也不多,你身為珍珠海的繼承人,一些事情多少都已有點腹案。不如你問我答,這樣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