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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佘惠敏    


  如果單從住處看來,我還是步步高陞的。從揚州城裡第三高的建築到了第二高的建築,現在又到了第一高的建築----麗春院。只是,我再也不能唱歌了。

  嚴蕊是現在的宋國第一名妓,在麗春院裡住一個單獨的小院落,我現在就是她這個小院子裡的著名寵物,來看她的客人裡沒有不來順便看我一眼的。

  我到麗春院的日子是三月,院中花繁草盛,一派生機勃勃的樣子。有一天我正在院中吃草,忽然進來一群人,那被個被眾星拱月的人就是揚州守備唐與正,他穿著武將的服裝,很威風的樣子。

  天氣很好,身為主人的嚴蕊就把酒席擺到了草地上,又給他們歌舞助興。唐與正酒意漸濃,指著身旁的桃花,對嚴蕊說:「請嚴姑娘彈唱一曲,說說這幾樹紅紅白白的桃花吧。」

  嚴蕊撥弄了幾下琴弦,我一聽就知道那是《如夢令》,我曾經唱過的曲調。我們那個時代,填詞作曲的風氣很盛,幾乎人人都會唱上幾句,只是曲調多半柔媚婉轉,所以前輩蘇東坡填的那些豪放的詞會受到人們的詬病,就是詞曲不合,唱起來實在彆扭的緣故。我本來也不過是個輕薄少年,只因經過靖康之變後,國破家亡,又在逃亡路上凍餓而死,才有了些憂歎時世的意思。所以我在揚州府衙裡唱的歌,其實主要就是把原來那些詞牌的曲調改了,來配合那些我喜歡的詞。別人是因曲填詞,我是因詞作曲。現在嚴蕊用的,不是時下流行的《如夢令》,而是經我改過的調子了。可按現下賓主盡歡的情形,用我的調子是不合時宜的。

  只聽嚴蕊唱道: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

  曾記,曾記,

  人在武陵微醉。」

  原來同一個調子,經我唱出來是憂鬱的味道,經她唱出來卻是嫵媚別緻的味道了。

  8老友

  嚴蕊本來就是名妓,這一次面對唐與正的命題作文,出口就是新詞,出手就是新曲,而且詞曲意境都不同凡俗,就更加名聲大噪起來。一時之間,門庭若市,來求她新詞的人絡繹不絕。

  有一天晚上,麗春院裡來了一個人,自稱謝元卿,出手豪闊,只求見見嚴蕊。那天本來是嚴蕊陪唐與正說悄悄話的日子,不想見其他客人的,但是禁不住見錢眼開的老鴇的鴰噪,況且這個客人出手大,要求低,言辭又很懇切,最後連唐與正都很好奇,想見見他了,於是這個人就被請進內院了。

  我在麗春院裡另有住處,並不像一般寵物那樣和女主人住在一起。嚴蕊陪一群客人的時候,我會在旁邊看著玩玩,她要是只陪某一位客人呢,我就不會在旁邊當蠟燭了。這次我原本是在院子裡溜躂的,看老鴇跑來跑去的傳話,覺得很有趣,也想看看這個豪客呢。沒想到他一進來,就把我氣個半死。

  你猜他是誰?他原來就是我那個鬼差朋友,我天天盼著他來的時候他不來,現在都來到門口了,居然連老朋友都不看看,先去泡MM!

  他原先跟我同寢室的時候,連名字都不肯告訴我,說是如今太潦倒,說出來愧對祖宗,害得我只好叫他鬼朋友。幸虧我的鬼朋友不多,只得他一個,所以才不曾弄混。現在還沒見著嚴蕊的面呢,就先把自己大號說出來了,真不害臊。重色輕友,莫他為甚。

  我氣暈了頭,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在他後頭就進了嚴蕊的房間。

  但是嚴蕊和唐與正都沒看見我似的,只盯著謝元卿看,跟他寒暄。我如果能說話的話,肯定會喊:「看什麼看,他也是個鬼!」真是沒辦法,看來不管是男人還是男鬼,都不要像我現在這樣長得這麼矮,高度不夠的話,真是永無出頭之日啊。

  他們談的很投機,這也是意料中的事。只要像我們這樣死了以後做了幾十年鬼,總也不老,看盡世事人情,自然就會顯得很有見解,很有內容,很風趣了。可氣的是,謝元卿談的,儘是我原先在臥談會上和他說過的邊角料,就已經令嚴蕊深深折服了,要是換了我來談,哼!

  不過呢,我又不是沒有和嚴蕊交談過,還不是把她氣得掉頭走了。沒辦法,我是老實鬼,一跟女孩子談話就大失水準,高談闊論的風采只有在熟人面前才能顯示出來。而謝元卿這樣的狡猾鬼就不同了,他在我面前說不出什麼新鮮東西來,可是對著嚴蕊的時候,表現比我好得太多。女孩子們大概都喜歡他那樣子的鬼吧。

  9捷才

  謝元卿並不太過分的誇獎嚴蕊,反而和唐與正聊的更多些,盡談些軍國大事。唐與正怕冷落了佳人,就提起嚴蕊填詞作曲的本領來,還舉了那個紅白桃花的例子為證。

  謝元卿聽了,嘿嘿一笑:「我也聽說過嚴姑娘有七步之才,只是在下去過很多地方,也見過很多人,卻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有才華的姑娘,所以總是不大相信,怕是人們言過其實。今天見了姑娘,談吐果然不俗,卻不知道是否真如傳言所說,能出口成詞。」

  唐與正怫然不悅:「我親眼見到,親耳聽到的,還能有假?」

  謝元卿不緊不慢的說道:「唐大人難道不知道情人眼裡出西施的道理?在下不才,斗膽請嚴姑娘以在下的姓氏為韻,填一首詞。」

  我嗓子裡咕咕的叫了幾聲,那是嘿嘿的意思,老謝的手段我還不知道,這是欲擒故縱,欲揚先抑,在給嚴蕊下套兒呢。

  不過嚴蕊也不是省油的燈,她無懼無怒,臉上一如既往的帶著淺淺的微笑:「這個太容易,還請謝先生再做進一步的限定,比如詞牌、內容什麼的。要知道,謝字韻又不是什麼罕見的韻,你不作其它限定,等我作出詞來,又該懷疑我是拿早就寫好的習作來充數了。」

  老謝斜著眼瞟了我一眼,不懷好意的笑道:「就請姑娘填一曲鵲橋仙,講講牛郎織女現在的故事吧。」

  我有點憤憤了,這小子,居然把我比做那個笨頭笨腦的牛郎。不錯,我現在是和嚴蕊人鬼殊途,雖然天天和她在一起,卻是一隻什麼話都不能說的羊,但是這並不能說明我就像牛郎那樣慘到要和織女隔河相望,眼神也是可以交流的嘛。像嚴蕊這麼冰雪聰明的姑娘,哪裡需要那麼多廢話,每天早上她來餵我吃草時都要深情的看我一眼,這種幸福豈是老謝這樣的俗人能體味得到的?

  我正在這裡胡思亂想呢,就聽見嚴蕊那比天籟還要好聽的聲音響起來了: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謝。

  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

  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作古今佳話。

  人間剛道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以鵲橋仙寫牛郎織女,秦觀算是第一,他那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早已成為千古絕唱,後來的人要再寫好這個題材,就很難了。嚴蕊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作出這樣立意新奇而又氣韻相合的詞,真是厲害,反正我是自愧不如的。

  10修行

  嚴蕊一詞既出,老唐和老謝自然是叫好不迭,老謝還拿出一顆鴿蛋大的夜明珠來,作為謝儀。

  從此以後,謝元卿隔上十天半月,就要到這裡來一次,每次出手都很大方,只是從不在這裡歇宿。我當然知道這是為什麼,可笑其他不知道的人還當老謝是正人君子呢。

  老謝現在的道行越發厲害了,居然又學會了閱心術。現在能和我交流的也就他這個朋友了。他一心二用的本事最讓我佩服,總是在酒席上,一邊和嚴蕊他們說話,一邊用閱心術和我交談。我一直很奇怪老謝為什麼現在這麼有錢,他從前可跟我一樣是個窮鬼。老謝說,當鬼差的,掙錢的門路多了,誰能不死呢,誰沒有死幾個親戚呢,反正是死人就要從他們那裡過,隨便收點買路錢,就夠他們花差花差的了。

  我很想變回原來那個瀟灑的鬼的形象,但是老謝在我身上試過很多辦法,都沒有成功。看來是沾上的唾沫太多了,就被固定住了。有一次,老謝甚至拿了地府的肉靈芝來給我吃,可是也沒起什麼作用,不過從那以後,我倒是再也不餓,不用吃草了,算是脫離人間煙火了。

  吃了肉靈芝以後,我就拒絕吃嚴蕊每天早上餵我吃的草了,還用蹄子在地上劃出「餐風飲露」四個大字,於是嚴蕊就把餵我吃草的工作改成餵我喝露水了。

  我後來又突發奇想,想從現在這個羊身修煉起,修個百來年,大概也能變個羊精,可以隨便變換外形什麼的。老謝很支持我,找了很多修行秘籍來給我看。於是我就開始學習生涯了。所以,諸位,如果你們在麗春院的花蔭草上看見一隻低頭看書的小白羊,旁邊還擺著一盤露水的,可千萬不要奇怪,因為那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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