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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梁鳳儀    


  「那真拜託你了。」我急急把話題又重納正軌:「當年父親傾心的那位花魁,究竟是香扛佳麗還是島國紅粉?現今到哪兒去了?」

  「你講湛曉蘭?如假包換的廣東姑娘,既靚且柔的女郎不必一定往外求。只是偶然外游,尋歡解悶,也是有的。」

  我看小簡越說越興奮,乾脆硬充著略知內情,引導他發揮下去:「爸爸不是很喜歡她嗎?外間人都這麼說,連洋鬼子老友都記得,只講不出名字來。真想知道她有什麼魅力?看看她是否美不勝收?」

  「真是各花入各服,要是我就寧取傅玉舒的嫵媚。湛曉蘭嘛,過分清幽雅冷,吃不消。」

  「偏就迷倒爸爸?」

  「也不能說迷吧!我看只不過是有一段頗長的日子,願竟跟她交往得較頻密而已。」

  「這已經很例外,是嗎?」

  小簡想了想,終於點頭「對。」

  「那湛曉蘭呢?」

  「當然上岸了。是否已從良,可不得而知。」

  「可惜,緣慳一面。」

  「你想見她?」

  「好奇,你知她所在?」

  「那還不容易。她經常在中環那家叫雅式的理髮店做頭髮,店於開了幾十年,一直做些老客戶生意。」

  我要套取的資料已甚足夠了。

  看著小簡喜氣洋洋地離開我的辦公室,心頭禁不住一陣悲哀。

  既可憐這種人海中載浮載沉的小人物,掙扎著以自己有限的能耐與知識,希望早登彼岸,結果飲了滿肚子鹹水,依然在水中央。唉!

  同樣也為父親這麼雄才大略的成功人士難過。畢竟世上難有聖人,誰的偏私與色慾程度最可按受的,誰就已是譽滿同行,備受讚賞。現代人對於人性的弱點非但不正視,且已到了忍辱負重,相當地降低要求水準了。

  我當然迫不及待地到雅式去。

  第七章

  那是間在荷裡活道上,一棟唐樓二樓的理髮店。裝飾極之平庸,且有點古老,然,經常客滿。

  我囑秘書搖電話去預約時間做頭髮,對方的答覆竟是:

  「我們不設預約留時間的服各,幾十年如一日,先到先得。」

  我只好親自出馬,摸上去坐在理髮店的門口會客櫃位內,直候了半小時。

  有位自稱四號的中年上海師傅招呼我:「小姐貴姓?」

  「江。」

  「第一次光顧?你的髮型很時髦,為什麼要轉發行呢?」

  真怪,這種古老店的師傅總有一種自以為超然的地位,不屑與人爭烽。閣下認為別處理發精美,他便不強留生意。

  此念一生,頓時肅然起敬。

  我垂下了眼皮,再望象眼前的那一例鏡子時,微微震驚。

  怎麼我竟極力眨著紅了的雙眼呢?

  幸好那四號並不察覺。

  我答道:

  「一位朋友說你們這兒好,我今天去看一些古董,順道途經這兒,便想上來光顧了。」

  「哦!」

  一般理髮師的毛病,是慌忙扯著顧客瞎七搭八沒完沒了,固然偵查對方年齡家勢身份職業,甚而祖代有否出過英雄豪傑,也在他們興趣之內。

  恨死了貼了錢,還要向對方提供消愁解悶的服務。

  這上海理髮店竟沒有這個通病,難得:

  倒是我忙於找話題跟他聊天,但望他能無意之間提起  湛曉蘭然,沒有。

  直至他把我的頭髮吹好了,才問我一句:「滿意嗎?」

  我點頭:「謝謝你,我真要先謝介紹我來的那位這兒原來價廉物美,難怪她光顧了幾十年。」

  「誰介紹你呢?」

  終於等到他開口了。「湛曉蘭小姐的朋友。

  「你認識湛小姐?」

  「我不認識。認識她的朋友都說她一頭秀髮,給你們打理得不知多時髦好看。」

  「怎麼算時髦呢,直挺挺的一頭濃髮,直垂腰際,古老得不能再古老了,根本沒有髮型可言。」

  真糟糕,差點露了馬腳。

  「湛小姐仍常來嗎?」

  「她在香港時,一定每星期來三次。」

  「她現今不在港?」

  「聽她上星期說,這兩個禮拜要到內地去辦貨。」

  「辦貨?」

  「你沒有去過她的古董店嗎?就在我們這兒街口那間叫曉廬的!」

  我慌忙扔下豐富的小賬,直奔到曉廬去。

  曉廬其實跟這條街上的任何一間古董店沒有大分別,都是在賣中國大陸的貨包,只曉廬的擺設比較特別,沒有像雜架攤般,將林林種種的貨色都堆到客人跟前。

  這兒,一間小店,只疏疏落落地擺著二十來件古董傢俬與飾物。一把價值不菲的清朝玉如意,閒散地放在一隻漆盒之上,由著客人隨便把玩。可見店主人性格的不在乎、不經心、瀟灑俊逸!

  有理由相信,這個叫湛曉蘭的女子,會有資格是我要尋找的人!

  單是青樓出的身,可以在今日開設一間售賣高雅品味的店舖,豈是易事?

  招呼我的店員是個很文靜的姑娘,樣貌比我年輕,神情卻出奇地淡定老成!

  「小姐,有什麼合你心意的?」

  我巡視了一周,並不見有何特別深得我心之物,實在,醉翁之意不在酒。無非是找話題而巳。

  話題終於出現了,在店子的角落處,我看到一個梨木造的鑲了玻璃片的櫃子,望進去,棗紅絲絨的底墊上放了一把羊脂白玉如意,通體透明,靜靜地躺著,洋溢一片祥和高貴。

  怎麼可能有這種如此養眼舒服的感覺?

  於是我問:「小姐,這件珍寶,可否介紹一下?」

  「此乃故宮之物,是慈禧太后收藏的珍品,不知是哪年什麼大喜慶,臣下向她祝賀時遞的如意。遞如意是清朝慣例,如有喜事,旁的人就去向當事主人進呈如意。八國聯軍入北京時,把這把如意劫到法國去。幾十年前,才由一位本港銀行家在拍賣行高價買回來的。」

  我驀然心驚,那銀行家會不會就是父親?

  「可否告訴我售價?」

  那店雖小姐笑瞇瞇地說:「對不起,本店除了這件珍品之外,全部待價而沽。」

  我駭異,隨又立即覺得很順理成章,我再道:

  「世界上沒有無價之寶,或者我出一個價,會合你店主人的心意?」

  「小姐,真要請你原諒!曾有多人出過極高價格,湛小姐只是搖頭。」

  「可否讓我跟湛小姐見個面,好商量?」

  「湛小姐有遠行,復活節假以後才回港來!」

  我想了想,把名片交給對方:

  「請轉告湛小蛆,我曾專程拜訪,佇候她的答覆,我十分十分喜歡這把玉如意,見了它之後,很想據為己有,只因玉如意之於我,很有種似曾相識、希望物歸原主之感。」

  自曉廬走出來,人像有點虛脫。

  真怪,誰叫我營營役役地去迫尋謎底呢?

  父親的遺書,也只不過是囑我,萬一在有生之年,有緣遇上了他那紅顏知己,才把她好好照顧罷了!並沒有叫我廢寢忘餐,緊緊張張地到處尋覓。

  這些日子來,人大抵疲累得有點神智不清了。

  我竟弄不明白是自己的好奇心大於一切,還是孝思可嘉?

  當然,仔細一想,還有一個極可能的推動力,是我根本無聊。

  生活上所遇到的困難,本已不多,假以時日,又必能迎刃而解,於是下意識地覺得要找具挑戰性的難題去考驗自己的智慧吧。

  尤有甚者,當面前放著兩宗極具刺激的考驗時,只因其中一項,真的無法也無膽量闖過去了,就只好緊抓著餘下的這個結,拚命地七手八腳去解,以療治心理上的自卑與遺憾。

  在家裡吃晚飯,是最難受的一件事。

  可是,當我坐進汽車內接到康妮的電話,提我今晚要出席香港工業總會的晚宴時,可又懶洋洋地答:

  「不去了,通知何總經理,帶別個高級職員出席吧!只說我有點不舒服。」

  女人在工作崗位上最優惠的條件,是久不久可以運用身體不適為借口,推掉一些應酬,而不惹人疑竇。

  我實在提不起勁赴這種只需軀殼,不用靈魂的聚會。

  車子直把我載回家去。

  泡了個熱水浴,換過一條寬鬆的西褲,再罩件棉紡恤衫,光潔一身,連心情都稍為平伏下來。

  步到飯廳去,飯菜剛端上來。

  瑞心姨姨親自給我捧了湯,說:「難得你回家來吃頓飯,好好地飲碗湯。要能預早給我通知,湯的火候會更老……」

  瑞心姨姨仍然站在我身旁,滔滔不絕地發揮慈愛。

  我突然地覺得政府立例管制噪音,實在造福人群不淺。

  如能把條例延伸到家庭上去,受惠者必眾。

  我反應的冷淡,使瑞心姨姨知難而退。

  空洞洞的飯廳內,我霸住了那張可以容得下二十人用膳的長餐桌,獨個兒低著頭,一口一口飯地吃著。

  突如其來的,食而無味。

  仰頭看見那自高高天花板垂下來的古銅大吊燈,竟不留情面,燈火通明地照下來,教我的孤寂無所遁形。

  胃部開始微微地抽動,再不能勉力加餐飯了。

  我放下碗筷,走出大門,從車房開出我的小房車,無目的地開始駛在深水灣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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