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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梁鳳儀    


  任何人辛勞整日,連一餐安樂茶飯也吃不成,不是不悲哀的。

  我江福慧都有此際遇,更是欲哭無淚,啼笑皆非。

  是不是我太難伺候了?

  虛浮熱鬧的應酬,是無聊;家人贅氣冗長的關愛,是負累;獨嚼無滋味,又是孤清。

  究竟要怎麼樣才合我的心意?

  車子不期然地駛向赤柱,停在一條熟悉的小橫街上。

  那棟歐陸式的餐館就在眼前。

  我下了車,迎上來的是代客泊位的車伕。我把車交給了他。

  茫茫然,我逕自走進餐廳去。

  招呼我的還是上回見過一面的領班,他是笑容滿面,我則帶著半分尷尬。

  一定又是客滿,用什麼借口向他要個位子呢?

  等會兒獨斟獨酌,他看在眼內,會作何想法?以為我又跟杜青雲鬧翻了,獨個兒跑來這兒憑弔?

  真是的,我為什麼會無端端走進這兒來?

  突然地進退維谷,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大概是一臉的不好意思,更惹得那領班向我投以鼓勵同情的眼光。他柔柔地說:「小姐,歡迎你,望穿秋水,終於來了,真是太好呢!」

  我微微一愕,強擠個微笑。

  領班示意我跟著他走:「已經在這兒等了不只一天了。  」

  我好莫名其妙。

  直至領班把我帶到能眺望赤柱海灘的餐廳露台一角,我才曉得輕聲驚呼,心像要自胸口跳出來似的。

  領班替我拉開椅子,我只好緩緩坐下。

  杜青雲的驚駭有甚於我,一直望住我,像怕我會剎那間消失於空氣之中。

  那領班仍笑吟吟地說:

  「雨過天青,值得慶祝呢,讓我請你們兩位飲一杯好酒,

  你們再慢慢叫菜。」

  我的心,熱辣辣地就快要在下一秒鐘就吐到餐桌上去了,連忙抓著餐巾掩住嘴。

  「你沒事吧?」杜青雲微躬著身,俯向前,很不期然地捉住我的手。

  「沒事,謝謝你。」

  杜青雲這才驚覺他原來捉住了我的手,立即放開,只差沒向我說聲對不起。

  兩人一時無話。

  「怎麼會到這兒來呢?」

  竟又在同二時間,齊齊向對方問了這個問題。  隨而二人都不期然地笑起來。

  領班親自給我們捧了兩杯酒來,放在我們跟前,問:「是等一會才叫菜嗎?」

  杜青雲答:

  「你請隨便替我們拿主意好了,我們什麼都吃,且今晚吃什麼也會覺得好味!」

  領班一疊連聲地說:「對、對、對!」就引退了。

  杜青雲舉起酒杯,說:「祝我們……和好如初!」

  我笑,沒有答,把酒呷了一口,默認下來了。

  人與人之間的親密與疏離,真奇怪。會為了一個小小的舉止甚或一句無心的話語,而製造出橋樑或鴻溝,將原本不相干的人拉在一起,或將一向親親密密的人生分了。

  杜青雲開始給我談他家中的兄弟姊妹和母親。他父親在多年前去世了,聽得出來,他最鍾愛的是那個排第五的小弟弟邦邦,只因他唸書頂棒,運動出色,是個文武全才的小靈精。

  我一直微笑而專注地聽著。

  兩個人在這種背景之下相逢,又開始蠅娓而談家中瑣事,那份心頭的感受,舒服得令我覺得軟綿綿、鬆散散,像浸在清涼的海之中央,搭在溫暖的陽光之下,飄飄然,一直離凡塵,遠去遠去。

  晚餐用畢,杜青雲說:「我們到外頭走走。」

  還沒有等我回應,他就快快地結了賬。

  晚風陣陣吹來,暮春仍然有寒意。

  走在赤柱的灘頭上,是微醺,抑或沙滑?我竟有一丁點的踉蹌。

  杜青雲伸手拖住了我。

  仰望黑漆的長空,驀然想起幗屑說過:「頭頂無須星光燦爛,只要人生旅途上,長伴有人。」

  今晚無月、無星。

  然,身畔有人,的確如許的快意。

  我們怎麼都不說話了?

  他心內在想什麼?

  想以後我們的發展?

  抑或想如何向帽周交代?

  他已到了須要向別人交代的地步了嗎?我心驀地往下一沉。總不便開門見山的問。

  交代與否,其實對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原來呆在那餐廳內好幾天。大概自上次跟我晚飯之後開始吧?

  天下間真有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回事呢!

  「冷嗎?如果冷了,我們就回去吧!」杜青雲問。

  我真想說:「這就回去了嗎?」

  是有點捨不得。

  然,我還是答了:「這就回去吧!」

  女人怎麼有這許多的言不由衷?

  睡到床上去時,只覺時間過得頂慢,青雲臨別說的那句:「明早來接你!」一直滋擾著我,像塊小小的磁石,把我的心神都吸進去。

  但願一閉上眼,再睜開來,就已天亮,就已是相見的時刻。

  這是戀愛了是不是?

  我扯住被角,把臉埋在被窩裡,情不自禁地偷笑。

  通體都在緊張呢,簡直覺得血液在勁走疾行,弄得額角和手心都滲出汗水來。

  如此興奮,怎生好睡?

  真氣人!

  披衣而起。

  走出睡房的露台,靜靜地坐著。

  海浪聲清晰可聞。

  一定又是拍著崖岸,浪湧千堆雪,瀟灑地濺上半空,再如一片豪雨,灑落在岩石上。

  這個美麗的景致我從小到大每天都觀賞著。這以後的日子裡,可以跟青雲肩並肩、手拉手地相偎相依,聽濤聲,觀浪景,共擁那千堆雪了。

  太陽跟我爬起身來的時刻相同。

  我老早就在天色微明時,穿戴停當,候著青雲來接我上班。

  坐在他那小小日本轎車前頭座位之上,有種濃重的歸屬感。我覺得我在備受呵護愛寵。

  反而是,坐在江家那輛高頭大馬,一身金光燦爛的勞斯萊斯後頭座位上,指使著司機城南城北的亂闖,未免太江湖味、太風塵僕僕了。

  我好生厭倦。

  「青雲,你帶我到哪兒去?」時間還早得很,別是這就回到利通去。

  現今情懷已異,大概一腳踏進利通就會像假釋囚犯回監獄報到似的。

  我盡量拋開青雲和我身份上的懸殊,不去想它了。

  「帶你去吃早餐。」青雲側過頭來,望望我:「去吃十塊錢,而能飽肚的早餐。」

  「啊!記起來了,你真的曾這樣說過。」

  「你記性還不壞呢,我以為你從來沒把我跟你說過的話放在心—上。」

  「你難道又記牢了我對你講過的每一句話?」我嗔道。

  喜悅像一個個小浪,接二連三地湧上心頭。

  「讓我們打賭。」

  「好。」

  「你見我的第一天,可記得是什麼情景?」青雲輕鬆地問,回轉頭來,再向我擠擠眼。

  「當然記得。」自己的窩裹,尤其不會忘記。

  「你給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我鼓著氣說:「我囑你去給我買家鄉雞。」

  「答對了。可得一分。輪到你問我。」

  「我那天穿什麼顏色的衣服?」

  「寶石藍的套裝,米色絲恤衫,別了個碎鑽鑲藍寶的仿古胸針,套裝是姬絲蒂柯出品,價值大約港幣一萬二千元……」

  「成了,成了。」我笑得回不過氣來。

  「我呢?」

  「什麼?」

  「我當天穿什麼衣服?」

  我呆住了,腦海裡一點印象也沒有,只好好硬充下去:

  「穿深灰色西裝。」

  「我如果當天穿上西裝的話,你大小姐怎會把我認作銀行跑腿了?就是剛把西裝脫下在辦公室內,走上了政務寫字樓找信差,才給你喝住了。」

  「你在翻舊賬,叫我難為情。」

  「願賭服輸,我有何獎可領?」

  剛經過司徒拔道口的紅綠燈,車於煞地停了下來。

  杜青雲乾脆把身子轉過來,望住我,討獎。

  「等下請你吃十塊錢早餐!」

  「不,太便宜了,獎品必須價值連城,才配得我曾付與的深情。」

  青雲明亮的眼睛,閃爍著熠熠的光輝,把我看得很很很難以為情。

  就在我微垂眼皮的一刻,兩片灼熱的唇貼到我臉上來,

  再輾轉移到雙唇上去。

  情深款款的初吻。

  我的初吻。

  天地間一切運作,驟然而止。

  不知不覺,大概過盡幾千億個光年,突然……

  一陣嘈吵不堪的汽車按號聲,差不多自四方八面湧至。

  我們才如夢初醒地分開了。

  眼前交通燈號早已亮了綠色。從倒後鏡中看得見一條跟在後頭的長長車龍,豈只拚命按號,且有人自車窗伸出頭來,大聲叫嚷,催我們快快上道。

  我跟青雲不期然地吐著舌頭,才把車子開動。

  青雲說:「原來香江首富銀行主席接吻,還有鳴鑼響炮、旁人側目作陪襯!真真非同凡響。」

  說著,只一手持著方向盤,一手擁著我的肩膊,志得氣滿,一車廂都是他的笑聲。

  我很少走在利通銀行大廈隔壁的小橫街上,竟不知這兒大清早就擺滿了熟食的小攤子。

  當青雲攜了我,瀏覽著這大城小街的特色時,我一眼瞥見了那售賣腸粉的攤檔,開心得差點拍起手掌來。

  小時候,最喜歡瑞心姨姨給我買來灑滿芝麻與醬油的白腸粉,清香軟滑,不知多可口。不知怎的,長大後就再沒有機會品嚐了。

  久違了的心愛小食,我嚷著要青雲給我買上一大包。又多給一塊錢,差點倒掉人家半樽芝麻,加上青雲買的兩碗豬紅粥,我們抱著滿手寶貝,回到利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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