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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裴意    


  「告訴帆齡……我……我沒忘記……二日十五……生辰之日……團聚……相見……」

  他濃重喘息,聲音微弱如耳語,喉中格格作響,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二月十五,你的生辰之日,我必定回來,和你團聚相見!

  空氣中,彷彿還迴盪著他對帆齡所許下的誓言。

  然而遍地戰火,卻焚盡了情誓和盟約——當初的承諾,竟成了空口無憑的虛言。

  額豪神智迷濛,意識飄離,瞳孔開始渙散,胸口的箭傷再也不痛了,可是一顆瀕死的心,卻仍然惦記著誓約,痛得他無法安心瞑目……

  已經遲了!

  他聽到長空中的鷹唳,彷彿在告訴他——你已經遲了,再也來不及赴約了……

  蒼茫登臨大地,天色黯淡下來了,遠方有雲飄落。他仰臉,迷離渙散的眼,看到整個灰色的天。

  灰色的天,再也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日夜滅絕,灰飛煙滅。

  他身子一陣痙攣顫抖,緩緩地吐出了一口長長的氣,漸漸地閉上了眼,整個天地消失在幽暗無盡的渺冥之中……

  畫箋墜地,爐香散了,花香也散了。

  書齋裡,桌上一座由外國使臣進貢、御賜的彩漆描金自鳴鐘,噹噹噹地連撞了六下。

  自鳴鐘在撞第六下時,突然發出一聲金屬觸擊般的微響,「卡」一聲,停擺了。

  帆齡瞠著圓圓的眼,失神地望著停擺的自鳴鐘。

  一種痛徹神魂的悲傷突然尖銳地劃過她的心,她覺得靈魂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瞬間震裂開來,支離破碎了,再也攏不住、救不得……

  她踉蹌摔倒,几上的宣紙畫綾,被她扯落一地,畫絹紙絮在空中飄飛著。

  「郡主,你怎麼啦?你別嚇奴才啊!」丫鬟連忙扶住她,迭聲連喊,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去!去!派人去兵部探聽消息……」帆齡手冷如冰,她身子顫抖,淚水不能遏止地在她蒼白如雪的臉龐上奔流著。「他出事了!他定然是——出事了……」

  她緊捉住丫鬟的手,美眸迷離,狂亂地哭泣起來,哽咽得幾乎不能成聲。

  丫鬟被她哭得心慌意亂,心中十分害怕,聲音也顫抖起來。

  「沒事的。兵部不是才剛派人送來最新的軍報嗎?王爺在呼倫貝爾草原,那是王爺的故鄉,他對地形很熟,不會出事的——郡主,你別胡思亂想啊。」

  帆齡淚霧迷濛,望著地上那一幅尚未完成的畫箋,伸手一扯,畫箋裂成兩半,箋上未畫完的雙燕,零碎分離……

  她閉緊雙眸,淚水決堤般滾滾而落。

  「黃泉若有雙燕寄,莫拋我……獨身只影,與誰相倚?」

  她呢喃輕語,急痛迷心,只覺喉中溫甜,一口血咯了出來,落在畫箋之上,血跡斑斑,都是斷腸血淚。

  她腕上的翡翠玉鈴,玎玎玲玲地響了起來,在風中,聽來竟是無限淒涼。

  帆齡神智恍惚,撫住劇烈疼痛的發燙心口,眼前一暗,暈厥了過去。

  呼倫貝爾大草原,終於傳來額豪的消息——武宣親王中伏受創,殉難身亡。

  武宣親王殉難的消息傳回北京,二月天,驟降大雪,彷彿天地同悲。

  太皇太后命令禮部在郊外設立了十六個祭壇,用最高禮節為武宣親王舉行祭祀國葬,賜封謚號,並且建立供奉祠堂。

  祭祀喪禮由安親王岳樂親自主持,丹陛哀樂悠漫淒揚,迴繞在祭壇雪地之中。

  天上落著雪,鵝毛般的雪羽紛紛揚揚,風中飄揚著白幔白幡白旗白旌,天地渾渾茫茫白汪汪的一片,成裡一個白得不能見底的世界。

  帆齡全身縞素,白衣白裙,額上繫著白頭帶,清麗素雅的容顏就如同雪一般白。

  朱心同走到主祭壇的長明燈前,注油點燈,拈起香來躬身行禮,俊美如玉的臉龐上,全是哀淒神色。

  「這世間,向來就是圓缺相並,禍福相倚。大哥打了勝仗,眼看著就要凱旋回京,卻是誰也想不到會出這樣的事……」

  他鼻端一酸,聲音微微哽咽了,對帆齡道:「可是人間事,仍需要由未亡人去承擔——帆齡妹子,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帆齡神色木然,跪在祭壇邊,沒有說話,也沒有流淚,原本晶亮的水眸早已失去光彩,眼神幽邃迷離,彷彿是失去了心魂的白玉娃娃。

  「舉樂、蓋棺!」

  安親王一聲令下,鍾罄齊鳴、哀笙悠揚。

  帆齡雙手抱著陀羅經被,走到祭壇上的彩繪紫楠棺槨前,幾個太監打開了棺蓋。

  棺槨裡,一床平鋪的織錦經被下,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套寶石頂戴、孔雀羽、福壽如意緙絲團龍袍,還有色彩紛呈的各式織錦、金銀、玉器等殉葬品。

  這是一個只有衣冠的空棺!

  原來額豪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上殤逝,呼倫貝爾是他的故鄉,因此蒙古人堅持他的遺體必須葬在大草原上。

  他殉難的消息傳回北京時,遺體並沒有運回來,因此北京祭祀的是只有衣冠的空棺。

  帆齡從懷中拿出金銀梳和裝著兩人髮結的荷花繡袋,放入館內,腦中登時閃過了當初她為額豪梳發、結髮的情景。

  往事幕幕重映,湧上心頭,卻是說不盡也哭不出——她淒婉欲絕,肝腸寸斷的拉起陀羅經被、黃金織緞錦,輕柔地覆蓋住棺槨。

  帆齡把釘子敲入了棺中,輕輕低喃:「若生當相見,亡者會黃泉——上窮碧落下黃泉,就算魂魄,也要生生世世追隨。」

  讓金銀梳和裝著兩人髮結的荷花繡袋陪葬,是生死結髮的承諾——這就是她封槨的誓言。

  風在祭壇上旋嘯著,泛出苔色的回音,一種繞天匝地的悲涼聲響。

  帆齡癡癡望著空棺,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從她體內剝離了,那剝離的痛楚剜骨錐心,讓她痛不欲生。

  一個英挺威武的年輕人突然大步走上祭壇,扶著棺木,望住帆齡,問道:  「你就是帆齡郡主嗎?」他臉孔上滿是塵沙風霜,一臉的倦意神色,顯是風塵僕僕,千里跋涉而來。

  「我是明安·博爾濟——武宣王爺是為了救我,才會中箭的。」他頓了頓,說道:「王爺……合眼時,我就在他身邊!」

  帆齡一震,迅速抬起眼睛,一顆心劇烈的抽搐起來,痛得她全身顫抖。

  「你在他身邊……」

  她望著明安貝勒,揭著雙手,神色平靜,緊咬著的唇瓣卻滲出了血絲。

  「他,可曾交代遺言?」

  「王爺,要我來告訴你,他說——他沒忘記,二月十五、生辰之日、團聚相見……」明安貝勒微微哽咽,說道。「那時他的神智已經不是很清楚了,這幾句話說得很模糊,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遺言?」

  二月十五,你的生辰之日,我必定回來,和你團聚相見!

  冷的春光裡,雪的伶落裡,她在陰冷寒意中聆聽他的遺言——他沒忘記,他沒忘記和她之間的誓約。

  一種傷徹神魂的絕望悲慟,好像小杵子似的搗毀了她的心,痛得她連嚎叫都不能。

  始終哭不出來的淚水,終於一顆顆從她眼睫間撲簌簌落下,彷彿滴不盡般地奔流在她蒼白絕美的臉龐上。

  當初他曾與她相約,而今卻不能如期赴約——諾言無法履行就是謊言,生離不復相見就是死別。

  他這一去,愛盡摧、情全毀!只留下她獨自在這鋪天蓋地灰沉沉的世界裡,永恆地等待著一個再也不能履行的誓約!

  帆齡像被剜了心般,欲絕的傷痛,自肺腑肝腸傾洩而出,她再不能支撐,身子向後傾倒。

  一直陪在她身側的朱心同,立即伸出手,接住了她懸搖欲墜的身子。

  帆齡的白衣白裙白頭帶在大雪中飄揚,像只折翼的蝶落入了朱心同的懷抱中。

  雪仍紛飛,天邊鷹影,消隱在千山萬水之外,不復回來。

  第九章

  冷雨飄瓦,羅幃低垂,將燼的殘燈,昏昏暗暗。

  合寂的夜裡,武宣親王府沒有掌燈,籠罩在冥冷月色之中,是沉黯而且出奇的靜,一股異樣不祥的氛圍緩緩地瀰散開來,迅速蔓延在府邸的每一個角落裡……

  王府中,人人面帶愁容,行色慌惶,說話時都不由自主地壓低噪音,腳步匆匆卻又都不發出一點兒聲音。

  朱心同在管事帶領下,踏上曲曲折折的迴廊,過細長甬道,穿過月亮門,來到了府內最深處的東苑暖閣。

  東苑暖閣——帆齡的閨閣,本是溫馨雅致寧靜的華美幽苑,此刻卻人來人往,有人提水,有火燒炭,滿院的撲鼻藥香。

  朱心同安靜地踏進了暖閣,只見帆齡的貼身丫鬟正靠坐在熏籠上,低著頭默默垂淚。

  一見到朱心向,那丫鬟眼中一亮,站了起來,迅即又紅了眼眶。

  「朱公子,你來了。」她拭著淚,哽咽道。「來了就好啦,郡主昏迷前,一直交代著說要見你一面。」

  朱心同望向紗幔低垂的床畔,只見燭火輕曳,暈朦燈火中,帆齡靜臥在紅織錦被下,清麗如畫的素淨容顏像冰雪般,白得沒有絲毫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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