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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裴意    


  院外一陣風聲,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陣陣鴉鳥淒厲的大叫聲,叫得帆齡起了一身的疙瘩。

  她眼皮直跳,心驚膽戰地跟隨了一步,手不經意間一揮,桌上的茶杯跌落在地,摔成粉碎。

  她聽到杯子落地碎裂的聲音,呆立在原地。不知為了什麼,心中乍然揪起一股窒息般的疼。

  那股疼來得完全沒有預警,根本淬不及防,卻是絞腸擰肺,痛徹心扉。她疼得彎下腰去,幾乎無法呼吸喘氣。

  見到帆齡這副異常模樣,書齋裡的丫鬟和站在院中的管事都慌了手腳。

  丫鬟急忙扶住帆齡,驚問道:「郡主,你怎麼了?」

  帆齡深呼吸,極力想要抑退那股突如其來的莫名心痛,眼淚卻汩汩而下,滾淌如泉。

  「我不知道,心口突然好疼。」她迷惘失神,想要拭去頰上的淚水,可冒出眼眶的淚卻宛如流泉般,越湧越多。

  「不知道為了什麼,我心中好難受……眼淚,眼淚,就是止不住……」

  一陣狂風捲進書齋裡來,几上的畫箋飄墜落地,只見畫裡蟠螭瓊枝,胭脂淡染,柳中雙燕,還有一隻尚未畫好,只畫了一半羽毛。

  望著本該雙飛的燕子,只畫好了一隻,看起來,形孤影單——她如著雷擊,手中的畫筆匡啷一聲跌墜,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

  突然間,她明白了。

  不祥的預兆、莫名的心痛、團圓鐲的宿命——她全都明自了。

  蒙古  呼倫貝爾大草原

  碧綠如茵、浩瀚似海的廣袤草原上,鼓聲如煙。

  勢如雷震、響徹曠野的號角聲中,一面焰紅鑲白邊大旗在風中飄展開來。

  烈火震撼天地,萬里長風捲起千堆沙雪,一場激戰剛剛結束。

  額豪騎著火炭龍駒,巡視著血流成河、屍橫遍地的呼倫貝爾大草原。

  暮煙中,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鬱和惆悵,突然襲上了他的心頭。

  呼倫貝爾高原,他的故鄉,東北蒙古最水草豐美、綠野茫茫的富饒牧地——如此遼闊絢麗的原野風光,是他連作夢都想著要回來的地方;是他答應了帆齡,要帶著她策馬馳騁的世外天堂。

  然而此刻,這裡竟成了殺戮震天、赤血滿地的戰場。

  他惆悵地下了馬來,望著自己染血的手,想起方才一場慘烈無比的激戰——狂跳的戰馬縱橫嘶鳴著,驃悍的準噶爾蒙古武士,和他所率領的滿蒙漢戰士揮著雪亮的刀槍,生死相搏、浴血廝殺……

  這一仗,他又贏了。戰敗的葛爾丹潰不成軍,率領著剩餘的上千兵士進往呼倫河畔。

  然而,死的絕大部分都是蒙古人,是他自己的蒙古族人!

  他想起了一個死在他刀下的準噶爾叛軍,至死都拉著他的戰袍下擺,瞪著不肯瞑目的眼睛,嘶啞問著:「額豪·特穆爾,我蒙古的第一英雄啊,你為什麼要效忠大清皇帝,帶領清兵來攻打自己人?你忘了自己是蒙古人,是咱們蒙古族中的第一英雄勇士嗎?」

  他胸口劇烈起伏,心頭像壓著一個大鉛塊沉甸甸的,壓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想起過去一年來廝殺的烽火和馬鳴,死盡散盡俱不復來的蒙古男兒,他在暮色中看著自己染血的雙手,壓抑著胸口那股難以名狀的沉悶情緒。

  驀然,他縱身一躍,跳上了火炭龍駒的馬背,馳向茫茫蒼原。

  他策馬狂奔,騰越的紅鬃烈馬和他伏在馬背上的身子,在暮光中劃出了一段段弧形的閃影。

  風吹千里、雲湧九霄。他仰頭,望著穹蒼中翔飛不息於日夜的鷹,一顆心,彷彿也奔流向無盡的天地,飛回了帆齡的身邊。

  此時此刻,他多麼盼望能夠見她一面?多麼盼望能夠擁她入懷,讓她的溫暖來驅散他的寒涼、沉鬱與痛楚?

  浩大穹蒼,飄蕩著長聲的鷹唳,他仰首靜觀聆聽,望著空中一對比翼翱翔的海東青,想起了一年前自己曾經對帆齡說過的話……

  「我會帶著你在呼倫貝爾草原上打獵放牧,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到那時候,我們兩人就可以像那對海東青一樣,遨遊長空,比翼雙飛了。」

  他勒住馬,縹緲出了神,整個天空裡,彷彿都迴盪著他的渴盼。

  我們兩人就可以像海東青一樣,翱遊長空,比翼雙飛了。

  「親王,武宣親王爺。」

  煙塵滾滾,草原上捲起漫天沙煙,一對侍衛親兵策馬疾馳了過來,領頭的正是蒙軍正紅旗都統,科爾沁部的明安貝勒。

  「王爺,總算追上你了。」

  明安貝勒端俊有神的臉龐上滿是汗水,氣喘吁吁地道:「王爺的火炭龍駒可以日行千里,放蹄馳騁起來,咱們所有人最駿的馬都追不上。」

  「這麼急找我什麼事?」額豪微微一笑,控轡緩行。

  「葛爾丹剛打了敗仗,他那人生性凶狡,一定不甘心,屬下怕他會暗中埋伏兵馬想要突襲。」明安貝勒神色嚴肅,策馬護衛在額豪背後。

  「王爺,您身為主帥大將軍,怎麼可以落單?請王爺快回營吧!」

  額豪望著遼闊的穹蒼和無邊的草原,突然問道:「現在是二月了吧?我看到草原上的鮮花都開了。」

  「是啊,今兒個是二月初三。」明安貝勒說道。「算起來,咱們和葛爾丹整整打了一年的仗啦,從西邊打到了東邊來。這葛爾丹真他媽的狡猾,論起逃跑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

  額豪出了一會兒神,突然回過頭去,望著明安貝勒,決斷而剛毅地道:「葛爾丹被咱們追擊了一年,現在只剩殘兵敗將,他所率領的準噶爾叛軍剩下不到七千人——這場仗,不必再打了,咱們準備回師還朝吧!」

  明安貝勒一怔,容光登時煥發,臉上浮現了欣悅之情,大聲道:「是,末將立即回營傳令!」

  眾侍衛親兵一聽到額豪終於肯班師還朝,凱旋回京,臉上全部浮現喜色,放聲歡呼起來。

  額豪下了決斷之後,登時胸襟大暢,如釋重負,彷彿心口一直壓迫著他的鉛錘終於落地。他望著碧空中回翼並翔的海東青,唇邊噙起一抹溫柔寧馨的笑意。二月十五——帆齡,我回來赴約了,我們終於要團聚相見了。

  落日餘暉中,晚霞火一般的焚燒了起來。

  大風捲起漫天塵沙,一隊駱駝突然瘋狂般地向著他們疾奔了過來。

  駝鈴叮噹狂響中,如雨般的箭矢從駱駝隊後向他們射了過來。

  「王爺,小心,有埋伏!」明安貝勒狂吼,舉起盾牌護住了額豪的身子。

  只見駱駝隊後,潛伏著幾十個準噶爾叛軍,強弩齊發,箭羽如林地射向了額豪他們。

  侍衛親兵立即舉起盾牌,將箭擋開,額豪舉起鐵弓長箭,拉滿了弦,搭上狼牙雕翎,連珠箭發,立即射倒了幾個準噶爾叛軍。

  「葛爾丹果然埋伏突襲。」明安貝勒用盾牌擋過額豪的身子,吼道:「走!王爺,你快走啊,他們追不上火炭龍駒的!」

  「哩」一聲,箭聲破空,一枝長箭夾帶勁風,凌厲異常地向著明安貝勒射了過來。

  明安貝勒手中的盾牌已經護住了額豪,身上已沒有任何防護。眼見來箭勁厲異常,已是來不及躲避了,他咬牙、閉上眼睛等死。

  突然間,一股猛烈的力量向他推撞過來,他睜開眼,竟見到額豪撲身過來,將他撞下馬背,替他擋了那一箭!

  「噗」的一聲,長箭從額豪左脅穿進,透胸而入。

  「王爺!」明安貝勒心膽俱裂、魂飛魄散地爬起身來,搶了上去。

  那輛長箭,就插在額豪胸膛裡,血從他胸口汩汩地湧,戰袍飛血,迅速染紅了他的鎧甲。

  風聲呼呼,從額豪耳畔掠過,他卻什麼也聽不到,像聾了般,眼前是一片白熱化的光盲……

  落日嫣紫的朱赤煙霞,染紅了草原,像血——風聲停了,呼吸停了,天地彷彿靜止在這一刻。

  劇烈的疼痛伴著暈眩,攫住了額豪的身軀,他的思緒再也無法連貫了,意識開始離散而去。

  他眼前一黑,身子晃動,從馬背上墜跌了下來。

  「王爺,王爺……」

  明安貝勒撲到他身上,神魂俱裂地想要拔出他胸口的箭。

  額豪費力地抬起手來,止住了明安拔箭的動作。這一動,牽動傷勢。肺中吸不進氣,他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王爺,你別使勁,別使勁。」明安貝勒急著阻止額豪的動作,見到他傷勢如此嚴重,忍不住哽咽,流下淚來。

  一縷鮮血,從額豪口中咯了出來,血絲順著他唇邊緩緩流下,看起來極是觸目驚心。

  「別拔……你一撥箭……我就撐不住了……我還……有話……要說……」

  額豪翳動著嘴唇,每說一個字,胸口就是撕心裂肺般的劇楚,疼得他眼前發黑,心跳欲停,幾乎保不住僅存的一絲意識。

  血從額豪胸口、唇角不停地冒湧,止也止不住。就像他體內漸漸流逝的生命氣息,怎麼挽也挽留不住……

  明安貝勒淚流滿面,顫著手替額豪揩拭唇邊的血,伏在他的身上,聽著他越來越弱的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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