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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我叫楊欣培,記得嗎?」 「咦,你在什麼地方?」光棋吃一驚。 「我在飛機場,轉多倫多的班機因罷工延誤,最早要等明早才到。」 「我的天,航空公司怎麼安排?」 「酒店都客滿,他們叫我在待機室等空房,我……」小小的欣培哭了。 光棋只得大聲的指示:「沒有問題,你放心,我馬上來接你,不要怕,不要同陌生人說話,不要亂走,欣欣,聽到沒有?」 「知道。」 「站在計程車站等我,知道嗎,我三十分鐘內就到。」 「是。」欣欣的聲音是顫抖的。 光棋接著撥電話到公司詢問。她鬆口氣,會議改在下午二時正,她有充份的時間。 她飛奔下樓去截計程車折回飛機場。看到小小的欣培鼻子紅眼睛腫呆在車站,光棋忍不住一把將她抱在懷中。 「不要緊,不過是生活中小插曲而已,先隨我回酒店去吃點東西。」 欣欣伏在她懷中,這個陌生的阿姨成為她唯一的依傍。 「我們這就與你父親聯絡。」 到了酒店房間,光棋叫人送食物上來,一方面著欣培去淋浴。 欣培已把她父親的聯絡號碼給光棋。 光棋撥到多倫多去。 那位楊先生應該在上班。 果然,秘書回話說:「彼得楊先生在開會。」 「你同他說,我有要緊事,請他聽電話。」 「小姐,他在開會。」 「告訴他,他女兒在我這裡。」 女秘書害怕了,「你是誰?」 「放心,我不是綁匪,速速叫彼得楊來,我同他說。」 「你等一等。」 光棋心裡既好氣又好笑。 開會開會開會,一天到晚鑽營鑽營,錯過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東西,湖光山色,虹彩星光,統統視若無睹,還自以為有出息,煞有介事認為一柱擎天。 光棋太熟悉這種人。 「喂,喂──」他來了。 光棋問:「是彼得楊先生?」 「你是誰,我女兒在什麼地方,說!」 光棋嚇一跳,彼得楊不問青紅皂白,向她審問起來。 「先生,請你控制你自己,鎮靜一點,欣欣,欣欣,來同你父親說話。」 欣欣連忙接過電話。 光棋不想聽他們父女的對白,走到露台去。 過一會兒,欣欣出來說:「阿姨,他想同你說話。」 光棋微慍,「我無話可說。」 「阿姨。」欣欣懇求。 光棋無奈,孩子沒有做錯,何苦叫她看面色。 她取過聽筒:「楊先生還有什麼吩咐?」 「對不起,呂小姐。」他聲音完全變了。 「應該的,楊先生。」 「呂小姐,真感激你照顧小女,欣欣今晚恐怕還要打擾你。」 「 不要緊,反正是雙人房。」 「明天的飛機不曉得怎麼樣。」 「我會追航空公司。」 那邊沉默一會兒,「如果不是你,呂小姐……」 「算了,大家是中國人。」 「我立即去查詢西來的飛機,可能的話,我來接欣欣。」 「你隨時跟我聯絡,下午我要開會,留欣欣一個人在房裡。」 「呂小姐,拜託你了。」 光棋本想教育他,一想,算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欣欣吃完飯,累極而睡。 光棋同她說:「我三小時就返來,這是我公司電話,有事即刻找我。」 欣欣緊緊抱她一下。 一整個下午,光棋精神不能集中。 心想:「要是我有一個女兒像楊欣培就好了。」 兩個人相依為命,互相照顧,不愁寂寞。 她多麼聰明乖巧伶俐可愛標緻。 光棋還沒試過這麼牽掛一個人呢,散了會,她到禮品店去買了只巨大的玩具熊才回酒店。 欣欣正在等她,「阿姨!」叫著出來迎接她。 過慣冷冰冰獨身生涯的光棋受不了這一擊,雙目潤濕。 「爸爸有電話來,他說會乘搭朋友的私人飛機來與我會合。」 光棋放下心。 「幾點鐘到?」 「午夜十二時左右。」 「我們先去吃晚飯,我知道有間越南館子叫『綠屋』,辣味炒蜆一流。」 欣欣抱著玩具點點頭。 吃飯的時候她倆已經成為好朋友。 光棋說:「我父母一直沒有離婚,但是天天吵架,鬥了一聲,專拿我們幾個孩子初期,我們一等到畢業,忙不迭搬出來找工作自立,很少回家。」 欣欣小心聆聽。 「所以離婚也不是壞事。」光棋說。 欣欣問:「有沒有不離婚的夫婦?」 光棋苦笑:「也不是沒有的,太罕見了。」 「航空公司說,明天班機會恢復正常。」 「那多好,你可以與父親回多倫多去。」 「一星期後又要飛香港。」 「你不能拒絕他們嗎?」 「我也想念他們。」 光棋搖搖頭。 「他們也已盡量抽空照顧我。」 「你是一個好孩子。」 「謝謝你,阿姨。」 「回到香港,我倆還可以做朋友。」 「哎呀,我怎麼沒想到。」 光棋笑。 「你會不會很忙?」 每個人都忙,誰不忙,天天打十四圈麻將更忙,但人分尊卑,事分輕重。 「我不算忙人,」光棋輕輕說:「我們出來吃冰。」 「一言為定。」 她倆握手。 回酒店看電視,光棋實在疲倦,算一算,足足四十多小時不曾睡過覺,她在床上盹著了。 迷濛間她聽到有人敲門。 但是沒有醒來,轉了個身,繼續好夢。 她想叫欣欣去應門,沒有力氣,管他呢,累得要死,半昏迷狀態,管是誰來。 「阿姨阿姨。」好似欣欣喚她。 「別吵醒她。」是位男士的聲音。 「她很疲倦。」又是欣欣。 「我就在鄰房。」男士說。 「晚安。」 燈全熄了。 光棋更加名正言順地熟睡。 第二天鬧鐘叫醒她,一張開眼,就想起昨日之事,細節紛沓而來,光棋歎口氣,倘若不醒轉來,豈不清爽,好乘機大解脫…… 「阿姨。」欣欣撲過來。 光棋抱著她。 「爸爸來了。」 大清早看到一張歡欣的孩子臉,真是高興,光棋又覺得生活有時也有驚喜。 「那太好了。」光棋放下心頭大石。 「我們一起用早餐好嗎?」 「我要回公司開會。」 「你說過你不是忙人。」欣欣咕噥。 「但這些會議是一早約定的。」光棋十分歉意。 欣欣歎口氣,光棋也歎口氣。 電話鈴響,光棋接聽。 「呂小姐,我是楊彼得。」語氣又不同了。 「你們幾時返多倫多?」光棋問。 「只得一天假期,下午就走。」 「順風。」 「我們能不能吃一頓飯?」 「楊先生,我一整天都在公司。」 「中午呢?」 「早已經約好,客戶請客,推搪不得。」 「我如何表達我的謝意?」他有點焦急。 「小小事情,何足掛齒。」 「呂小姐,我現在過來向你親自道謝如何?」 光棋笑,「我要梳洗,楊先生對不起,也許下一次有機會再見。」 他無奈,只得放下電話。 光棋顧不得欣欣一臉失望,連忙像打衝鋒似換上衣服鞋襪,臨出門時緊緊與孩子擁抱一下,「香港見,」,便取過手袋下樓去。 公司派了車子在樓下接,光棋急急跳上去,一邊行車一邊化妝,司機大概也見慣了,不以為奇。 光棋內心惻然。 正在嘲笑別人,她自己何嘗不是落在同一模式裡,成日為公家賣命,連吃一頓飯的時間都沒有。 她深深歎一口氣。 更不要說是組織一個家庭了。 一直爬一直爬,去到最高峰,拿到最漂亮的銜頭,然後等退休。 文件一合攏,回到家中,無限淒清。 這一切,到底是為看什麼? 平時,光棋不大去想這種無益的問題,再加忙得累,累得慌,也沒有空檔去思想自我,只希望把事做好,老闆滿意,客戶開心。 今日,她比任何一日都納悶,以往的功績彷彿不值一哂,所有的戰利品也都貶值。 她苦笑。 情緒這件事實在古怪,時高時低,時好時壞。 但到底今時今日的她比不上剛自大學出來的呂光棋,那個時候,天真得真假不分,上司一聲皮笑肉不笑的敷衍也會令她興奮半日。 今天,她明白了,「做得不錯」等於「有空來坐」,待加薪水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 還是得做呀,偶而轉頭看一看,身後排著長龍的,都是虎視眈眈的後輩新秀,全掛子的武裝焦急地輪候出場,光棋自問還沒有上岸,只得努力向前跑跑跑。 永遠像身後有三十隻猛獅在追。 當年,她怎麼擠開前輩,心知肚明,不消多說,而今,也一樣受著威脅了。 見到欣欣之後,光棋留戀那種真摯的感情,她完全不需要防範一個孩子。 與她相處,光棋覺得自由快活……。 在公司,光棋大概喝了十多杯咖啡,幾乎沒中啡毒,下意識她倚靠咖啡因來吊精神。 喝得唇焦舌燥。 中午時分,她乘空檔搖電話回酒店,沒有人聽,恐怕欣欣父女已經離開了。 最後一個再見,都說得如此倉促,可見都市人全部無心無肉。 巴不得對方走,分了手可以辦正經事,感情原是太過華麗太過奢侈的一件事。 欣欣恐怕要對大人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