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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直到她長大成年,直到她也令孩子失望,屆時,也許她會原諒以前令她失望的大人。

  那時什麼都已經太遲。

  下午節目排得密密,他們去參觀廠家,光棋心中一直牽掛欣欣。

  一種莫名其妙的留戀。

  人家的孩子,有父親有母親,生活得很好,一夜相處,竟種下情愫。

  莫非,母性的因子發作?

  跑得筋疲力盡,還得裝個笑容,表示非常有興趣,也許是對這種事業生涯起了厭倦。

  光棋暗暗叫苦,這麼快就覺得不值,如何爬到巔峰?

  捱到下午五點半,大伙還問她:「去喝一杯?羅布臣街開了好幾家新酒廊,風味不錯。」

  接著,要是光棋願意的話,同一班人還可以去吃晚飯,跳舞,深夜,還可以有別的節目。

  但她禮貌的推辭。

  外國同事露出悻悻之色,他們一向不大懂得掩飾,也難怪,公司付的飛機票,公司付的食宿費,女職員似乎有義務廿四小時服務。

  但光棋實在累了。

  即使得到不良反應,她也顧不了那麼多。

  所以,家庭主婦永遠不知道職業婦女付出的有多少。

  洋人看著她說:「明天也許?」

  她強笑道:一好,或許明天。」

  光棋叫街車回旅館。

  還要同他們泡三天呢。

  回到房間,開亮了燈,放滿一缸熱水,泡進去,光棋吁出一口氣。

  電話鈴響了。

  光棋只得接。

  「光棋阿姨嗎,你回來了嗎,今天工作可辛苦?」

  光棋聽到這把聲音,幾乎沒落下淚來,「欣欣,你回到多倫多了嗎?」

  欣欣格格的笑。

  下班若有這麼一個女兒出來迎接她,再捱也值得。

  「阿姨,我不在多倫多。」

  光棋一怔。

  「我與爸爸在鄰房,等你吃晚餐呢。」

  太意外了,光棋浸在浴缸裡發呆。

  「爸爸說他受夠了,什麼都靠自己爭取,結果,他多拿了三天假,我們打算在溫哥華玩足這三天。」

  光棋笑,「真的?太好了,欣欣,太好了。」

  「還有,爸爸說,他不甘心見不到你。」

  光棋心內隱隱有點預感,又說不上來是什麼。

  「阿姨,半小時後我們過來敲門。」

  「一言為定。」

  這是光棋一生所接的電話之中,最好聽的一個。

  她像是忽然恢復了神采,白天的倦意,消失無蹤,自浴缸中跳出來,照照鏡子,像是年輕好幾年,由此可知,一個人,做自己喜歡的事與不喜歡的事,有多大的分別。

  光棋吹起口哨來,換上便服,化個淡妝,躺在床上等他們父女過來。

  來了。

  房門咯咯敲響。

  光棋叫「欣欣!」

  欣欣抱住她的腰不放。

  光棋看到欣欣身後站著一位很英俊的男士。

  求偶

  自從學校裡來了兩個新的男教師後,阿麗開始煩起來了,她的話很多,多至我不能忍受的地步。

  很明顯,她對這兩位男教師有了特殊的感情。

  阿麗只有十五多一點。在這個年紀,我們以前只有孩子那麼大小,但是今天的十五歲又不同;今天的十五歲可以談戀愛了。

  阿麗是絕對不承認她只有十五歲的。她照中國人的算法,硬說十七歲。等她到真的十七歲,她又希望是十九歲,等廿九歲了,又直說只二十歲。

  這種年齡的問題,一向是複雜得離奇的一回事。

  我大概不太弄得清楚,所以對於阿麗,我不管閒事。

  阿麗叫我大哥,其實我不是她大哥,我們沒有親戚關係。

  但是這附近的孩子都叫我大哥,所以她也這樣叫。

  據我所說,那兩個年輕的男教師一來之後,阿麗就無心上課了。她念英文中學第四班。

  功課其實是很吃重的,但是她不放在心中理會。她就是想些糊里糊塗的事情,聽唱片,看小說。要不就看電影翻畫報,在街上逛,什麼無聊的事她都做。

  阿麗的功課不好。不過她是個絕頂聰明的孩子。

  上帝很公平,一切絕頂聰明的孩子,往往無心向學。將勤補拙的孩子,倒是死用功,真叫人憐惜。

  阿麗的心不在焉,已到可惡的地步,屢勸不聽。

  但是她長得可愛,又會拍馬屁,她要上我這裡來,我總是拒絕不了。

  她那兩個新教師,一個教體育,一個教國文。

  教體育的那個!據阿麗說來,是個頭挑人物。身裁不用說啦,高大結實漂亮,一張臉又生得與電影明星一樣好春,又有體育家風度,的確是個人材。

  我沒見過這個人,不過阿麗形容成這樣,想不會美。

  只是喜歡上這麼一個人,成功的希望,可以說是微之又微的。

  不過似阿麗這種年紀,她是不會在乎這一點的。十五歲的女孩子,愛人不為了任何企圖,就是單單是愛。錢地位名譽,對阿麗來說,等於廢物一樣,一點也不稀奇。毫無疑問,這是阿麗可愛的一面,這也是年紀輕的好處。

  與她在一起,是新鮮的,她的一雙圓眼睛,看到許多成人已經忽視了的東西。

  這類真正的純情,使我很感喟,更多的時候,我感動。所以當阿麗來煩我的時候,我總是忍受著她。日常生活裡接觸的虛偽太多,益發覺得她好玩。

  今天阿麗又來了。

  她一進門便說:「我從來不曉得男人戴眼鏡有這麼好看。」

  「誰?」我問:「誰戴眼鏡美?誰不美,說來聽聽。」

  「那國文教師關先生。」阿麗暈陶陶的告訴我。

  「上個星期,你說教體育的李老師很英俊。」我說。

  「他們兩個真是不分上下,各有好處。」她笑了。

  「荒謬。阿麗,如果你想清楚一點,你就知道了。」

  「我可真是喜歡他們兩個的。」她告訴我,並且不開心。

  「阿麗,上課的時候,應該功課第一,老是注意男老師是否英俊漂亮,是錯誤,你一看就看兩個,更是驚人之舉,作業還做得好嗎?」

  「大哥,你真喜歡教訓人。」她說:「為什麼?」

  「為你好。」

  「我覺得我這樣很好。」阿麗說:「為什麼你覺得不好?」

  「我是大人,我比你懂事,你去問一百人,誰都不會贊成你這種做法。」我說。

  「這些人都是大人,」阿麗說:「你們想法很奇怪。」

  「什麼奇怪?」我問。

  「你們處處壓抑自己,莫名其妙的互相剝奪自由?」

  我既好笑又好氣,「但是阿麗,自由不能過份,難道連殺人放火都該有自由嗎?」

  「我又沒殺人放火,怎見得我就不對呢?」她反問。

  她說的話,的確都有一定的理由。她是個孩子,故此,她比我又多點自由,可以多點快樂。我幾乎有點羨慕她的想法。是的,為什麼不行呢?既然這樣子的傻氣可以使她開心,就讓她好了。所以我沉默了好一陣子,我沒有權教訓阿麗。

  她滔滔不絕的說:「關老師戴的是金絲眼鏡……」

  「我們一整個下午就是要說這副眼鏡嗎?」我問。

  她不理我,「一般人戴金絲眼鏡,顯得又老又醜,但他不是,他完全相反,他真是一個秀氣的男人。」

  「我從來不知道男人也可以秀氣起來的。」我說。

  「嘿!怎麼不可以!」阿麗覺得我少見多怪,孤陋寡聞。

  「當然!」我笑說:「你見過這個秀氣的人,你比我清楚。」

  「你見了他就會知道。他有一管挺直的鼻子,深湛的眼睛,非常瞭解的樣子…」她說下去。

  阿麗應該寫小說。這些形容詞很肉麻,但是一聽我心裡馬上有印象。寫小說也該這樣,給印象讀者才是高明的手法。我看了阿麗一眼,她就是有這種天才,我佩服她。

  「而且他講解文言文,比誰都清楚,我喜歡他。」阿麗說。

  「全文結束了嗎?」我問。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瞪著問我,「不喜歡聽我說話?」

  「你這樣頌讚他,他又不知道。」我說:「太無謂了。」

  「啊,稱讚一個人,是為了要他知道嗎?」阿麗反問。

  「當然。」

  「那太現實了,我又不是買東西,付出一塊錢要拿回價值一塊錢的東西。感情不是這樣」。

  我又呆住了。阿麗說得頭頭是道,讓我慚愧。比起她的純真,我真是既庸俗又現實,而且虛偽。

  阿麗有她的一套做人方式。她有她的道理。她在成人眼中看來,是荒謬的。然而成人在她眼中也一樣。

  我問:「你會不會讓這個關先生知道,你喜歡他?」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的。」阿麗毫不猶疑的說。

  「你不怕難為清?」

  「又不是脫光衣服?」阿麗笑,「把心中的事告訴一個人,有什麼難為情?你說來聽聽。」

  我歎了一口氣。世界上一切事情,對阿麗來說,都是簡單不過的。但是我不可以這樣做,我的年紀比她大很多。

  我多數把心事藏得很謹慎,我怕人恥笑,怕得厲害。

  「阿麗,那麼說來,我也沒有意見了。」我說。

  「沒有意見最好。」她笑,「有機會你一定要見見他們。」

  「兩個教師,真是放在天秤上也分不出輕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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