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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而母親呢,我不要忠華見到她,太小家子氣了,簡直丟人,什麼都要分你的、我的,為了幾百塊錢,她可以翹起腿坐下等兒子媳婦。

  母親愛自牙齒中發出聲音:「他還住在你家嗎?」唯恐我一死,產業就會留給忠華。

  不如意的事像針一般剌著我們。

  忠華終於賭氣的說:「我知道,你嫌我沒有錢罷了。」

  完了,我立刻想,這樣一句話,就輕易的把所有罪名移交到我身上,本來我是一個得不到丈夫照顧的妻子,現在變成虛榮的女人。

  這是不負責任丈夫們的殺手鋼:「她嫌我沒錢。」

  真要命。

  現在整個香港不知有多少離婚少婦,都有怨言,訴不盡的衷清。

  與敏儀出來喝咖啡,剛坐下,就聽到席旁有兩個女人在那裡說話。

  長頭髮一個說:「……後來他就同我說,他不再愛我,我把心一橫,我問他要錢,房子本來是我的名字,不成問題,再向他拿贍養費!不是我現實,活在世界上,沒錢怎辦?」

  我忍不住轉頭去看這個女子,她長得很端正,穿的戴的都屬一流。

  敏儀問:「我們換個位子吧?」

  我點點頭。

  敏儀真懂事。

  叫了咖啡,她問我:「忠華怎麼沒給你錢?」

  「他沒錢。」

  「他怎麼沒錢?」敏儀不服氣,「家裡是著名的商家。」

  「我的地位不重要,他沒有為我爭取。」

  敏儀這才不出聲。

  我趕緊說句笑話:「專門拿贍養費也好,不必上班,最靠得住。」

  敏儀問:「你那份工作如何?」

  「十分勞累,我不喜上班,與人相處我最覺得累,我是天生做少奶奶的,要不當人家情婦,不知怎地,上班竟佔去我前半生大部份時間,對我來說,『不用做』是最大的引誘。」

  「放一兩個月假吧!休息一下也好。」

  「不管用,我一身懶骨,要不躺一年半載,索性辭職休養,要不捱下去。」

  「薪水那麼好,還抱怨。」

  我掩嘴而笑,想到那只七百萬的成子。

  「有沒有見麗麗?」敏儀問。

  「沒有,」我惋惜,「她不肯再見我。」

  「聽說她要結婚了。」敏儀擺擺手。

  「嫁梁亨利?」我奇問。

  「不,另外一個人。」

  「誰?」

  「家中做生意……不清楚,有機會結婚總是好的。」敏儀說:「我也希望結婚。」

  「我希望戀愛。」我老實的說。

  敏儀搖搖頭,「戀愛太累了。」

  我們離開茶座的時候天下起雨來,兩人都沒有帶傘,敏儀說:「你站在這裡等著,我去把車開過來。」

  我點點頭。

  雨越下越急,毫不容情地落下來。我想:我是經不起風雨的了。

  但是我還有那麼大一段路要走。才三十歲出頭哩,青春不再,然而還沒有老,去日苦多,譬如朝露。

  敏儀不知在什麼時候已把小房車開到我面前,推開了車門,笑道:「在等什麼?,進來吧,遠遠看來,還真覺得你漂亮。」

  我坐進車子裡,忽然之間鼻子一酸,哭了。

  萍水

  呂光棋上飛機的時候,就沒打算休息,公司今次選拔她、派她出差開會擔重任,意思是叫她更加賣命,她帶了一大疊資料,預備消磨這十二個小時。

  反正在飛行途中,從來沒有好好睡過。

  她選不吸煙的座位。

  光棋早已養成對鄰座客視若無睹的習慣,有些人喜歡說話,有些人不,她不,她怕隔壁滔滔不絕。

  可是鄰座上機的時候,光棋不禁看她一眼。

  因是位小女孩子,只有十二三歲左右,單獨一個人。

  而且像是常客,姿勢熟練。

  一排三個座位的經濟客位,女孩近窗,光棋坐走廊位,當中空出一格,留了餘地,光棋攤開文件,細細閱讀批注。

  小女孩取出小小電子遊戲機,玩了起來。

  光棋莞爾:真是消磨時間的好辦法。

  三小時過後,她似乎有點悶,看著窗外白雲,歎口氣。

  光棋猶疑一下,放下手中資料,打量她。

  美人胚子是有的,雖然年紀小小,已經一臉清秀,五官隱隱透著艷光。

  她穿著褪色牛仔褲,大毛衣與球鞋,但一頭長卷髮卻轟轟烈烈垂在肩上。

  光棋本人也是天然卷髮,不過剪短了,她對這小女孩子有好感。

  光棋主動開口:「請問尊姓大名?」

  女孩大喜過望:「我叫楊欣培。」

  光棋自手袋中取出一張卡片給她,「很高興認識你。」

  「請叫我欣欣。」

  光棋與欣欣握手。

  「你也是一個人?」欣欣問光棋。

  光棋聳聳肩,「早已習慣。」她看出女孩比同齡兒童成熟,不怕她聽不懂。

  果然,欣欣感喟的說:「單獨飛行,無限寂寥。」

  「抵達溫哥華,可有人接你?」

  「我前往多倫多,還要轉機。」

  「我相信航空公司已經替你作出妥善安排。」

  「我已熟悉所有步驟。」欣欣苦笑。

  光棋有點好奇,但沒有追問,小孩也有權保留他們的私隱。

  過一會兒欣欣說:「每年我要這樣往回五六次。」

  「我的天。」光棋說。

  「可不是。」

  光棋再也忍不住,「為什麼?」

  欣欣說:「我父親住多倫多,母親住在香港。」

  呵,光棋有點明白了,「你們是新移民。」

  「才不是。」欣欣低下頭。

  光棋很想聽這個故事,社會光怪陸離,什麼樣的事與人都有。

  「我們都有護照,不用來來往往。」

  光棋問:「花這麼多時間在旅途上,你怎麼讀書?」

  「沒有辦法,有四天假就要飛一次,他們離了婚,雙方都不肯罷手,都怕對方霸佔了我。」

  欣欣攤攤手,重重太息,活像中年人。

  光棋非常非常同情她,「你父親不能去探訪你?」

  「他們不能忍受對方。」

  光棋搖搖頭,聽罷這種實例,還有誰敢結婚。

  「你過這種飛人生涯,已經有多久了?」

  「自六歲開始。」

  光棋也禁不住歎口氣,「今年你多大,十二?」

  欣欣點點頭。

  「往好的方面想,你已經是航空專家了。」

  欣欣苦笑,「可不是,再過兩年,航空公司說不定給我八折優待。」

  光棋沒想到她有這樣強烈的幽默感,笑起來。

  欣欣問:「我不妨礙你閱讀?」

  「還有許多時間。」

  「你要不要躺下睡一會兒?」她好像要照顧光棋的樣子。

  光棋問:「你呢,你要不要休息?」

  欣欣點點頭,閉上眼睛假寐。

  到底是小孩子,一下子就睡著了。

  穿的戴的都是好貨色,但光棋不認為這小女孩是個快樂的小女孩。

  簡直是人球嘛。

  布餐的時候,欣欣沒有醒來,光棋也沒有胃口。

  從上飛機到抵達彼邦旅館,光棋可以減掉一兩個公斤。

  真是非人生活。

  難為若干人硬把長途跋涉視作享受,驕之親友。

  最近公司業務擴展,三兩天便派職員與總公司聯絡,同事們叫苦連天,都說成了坐飛機的信差。

  有家室的更慘,每月出門兩三次,有點似海員生涯。

  不過比起這位小朋友,又不可同日而語。

  小孩根本沒有選擇。

  這樣的孩子也越來越多了吧,父母分手,子女兩邊走,這楊欣培不過是其中一名。

  她的父母,會是怎樣的人?看情形,不會沒有受過教育,也絕非粗俗之輩,他倆肯定也有說不完的苦衷,但是,真的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

  抑或不想做,不肯做,不屑做?

  光棋歎口氣。

  她看完了資料。

  欣欣睜開眼睛,「你不用休息?」

  光棋搖搖頭。

  「母親說她從前也可以不停的做,直至倒下來為止,現在不行,她學會惜身,再說,垮了也沒人會感激照顧她。」

  「她一定很能幹。」

  「是的,」欣欣露出一絲滿足,「她有自己的公司。」

  「你可帶著她照片?」

  欣欣掏出皮夾子,「這是媽媽,這是爸爸,還有,這是他們的結婚照片,他們不知道我藏著它。」

  不出所料,欣欣的母親長得非常漂亮,驟眼看,簡直似個電影明星。

  「我父親很英俊吧?」

  光棋點頭,「高大瀟灑。」

  「很多異性追求他。」

  「那是一定的。」

  「但他說他不會再結婚。」

  光棋心想,大概是嚇怕了。

  「他們兩個人都忙得不得了。」

  光棋很明白,忙忙忙忙,從這裡撲到那裡,那裡又應酬到這裡,會不會都因為無膽面對現實?

  光棋看看表,「還有三個小時就到了。」

  「時間好像越過越快似的。」

  光棋笑,「這話不是小孩子說的。」

  「我已經十二歲了。」

  「渴望長大?」

  欣欣點點頭,「十八歲便可以獨立,我想到歐洲念大學,叫他們分頭來看我。」

  光棋笑,這也是個辦法。

  說說笑笑,是次旅途殊不寂寞。

  下了飛機,楊欣培因為拿護照的緣故,很快過了關,光棋朝小朋友擺擺手道別。

  回到酒店,當地時間才早上十點,光棋並不覺疲倦,稍作梳洗,她要去總公司報到開會。

  電話鈴響。

  光棋苦笑,來催了。

  她去接聽。

  「呂小姐?」聲音是陌生的稚嫩的焦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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