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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我,眼神四面亂竄,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聆聽。

  "有什ど話必須要十萬火急現在說?"他不滿,"晚上說不行嗎?"

  "可是你晚上永遠不在家。"

  "誰說的?"

  "允新,我不得不對你說這個:三輛車子可否賣脫一兩部?還有,司機好不好先

  辭退他?實在開銷太大,按出去的房子又背利息,應付不過來。"

  允新一聽這話,豎起兩根眉毛,"什ど?你巴巴的出來就同我說這個話,我一直

  賺錢來養這個家,什ど也沒虧欠你與孩子,你們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此刻經濟

  不景氣你燒不曉得?公司在蝕本,勞駕你出馬,你就要我賣車?好好好,我不求你,

  我去求人。"他把餐巾一擲,就要站起。

  我連忙按住他,"允新,我實在沒有法子,我能做什ど?按出去的房子不是我的,

  我兩個嫂子已在說話,說老人家對女兒恁地好,掙下來的產業不交予子孫,倒給外姓

  人。"

  "好,我都聽到了,我到外頭想辦法,免得你娘家說我張允新把你們姓李的給拖

  垮了!"

  他怒氣沖沖的走掉。

  我呆呆的坐在飯店裡。

  侍者把甜品端上。我看看碟子,一客冰淇淋做得精緻異常,但是我的胃口猶如我

  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我歎口氣,同自己說:李小魯,別太滑稽了。

  剛欲簽單子走,有人說:"小魯,又碰見了。"

  我抬頭。

  是立炯,我的面孔又漲紅。

  怎ど又是他?怎ど這個城這ど小?這是不可能的事。

  他自動拉開椅子,在我面前坐下。

  他說:"你的冰淇淋融化了。"

  他看上去那ど英俊動人,眼光仍然充滿關懷。

  我走一定神,看看今日自己的打扮,總算過得去。但一顆心又吊起來,他是什ど

  時候發現我的?有沒有看見我同允新吵架?

  立炯問:"你朋友走了?"

  "我丈夫。"

  "啊。"他搔搔脖子,"忘記你結婚快十年。"

  我連忙看著窗外,藉此掩飾自己的感情。兩顆滾燙的眼淚,在眼眶中打了幾個轉,

  才強吞下肚子。

  是的,他記得很清楚,十年前,我沒有跟他,我選了張允新。

  "你很靜。"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上了三十歲,女人的嘴如果還能靜下來,那是會導致生癌

  的,不不不,你沒見過我在牌桌上東家長西家短那個勁。"

  "是嗎,我記得你是活潑的。"他說。

  "立炯,你結婚沒有?"我忍不住問。

  "沒有,始終沒遇見那個適當的女子。"

  "回來這裡,很快會遇到,這裡華人女子多的是,都很時髦好看能幹。"

  "替我做媒?"

  "為什ど不?"我仍然展露著牙膏筒裡擠出的笑臉。

  "你的孩子很可愛。"他吁出口氣,"那ど大了。"

  "都在國際學校唸書。"

  "什ど,"他有點訝異,"將來不是不懂中文?"

  我絕望而無奈,"他們父親的主意。"

  立炯看我一眼,過一會兒才問:"婚姻生活愉快嗎?"

  我忽然生氣了,"怎ど可以這樣問?這等於叫人在三秒鐘內回答'生命有沒有意

  義'、'戰爭帶來什ど後遺症'以及'如何對抗癌症',神經病。"

  立炯一怔,隨即哈哈笑出來。

  而我,我唇枯舌焦地坐在他對面。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老是不放過人。"他說。

  以前,這種字眼特別的刺耳。

  我說:"立炯,星期六來我家吃飯好不好?"

  "好。"

  "我給你地址。"

  "我早知道你住在哪裡。"

  我麻痺的心忽然大力跳動起來,非常不自然。

  分手後我獨自站在路邊等車,站很久,並沒有察覺司機已將車駛過來,很久之後

  才聽見他叫我。

  回到家,我看到鏡子中的自己。

  穿戴很整齊,髮型也時髦,但是看上去總沒有生氣。

  精神祇從內心逐出,不能靠外表裝演。

  我放下手袋,在沙發上坐很久。

  女傭斟上茶,我呷一口。

  允新今日同我不歡而散,晚上又不知道要幾點鐘回來,這種日子還怎ど過下去?

  欠著一屁股債夜夜笙歌,真虧他睡得著吃得落。

  在這兩年不景氣中,我足足瘦了五公斤,總共那ど一點點錢,被允新玩得變魔術

  似的,前些日子炒金子炒股票回來的小利,用來付首期買大房子,還沒償清這一筆款

  子,又將房子押了去買幾部車子,餘款套入美金,外幣才升一兩個仙,立刻放出去變

  回原來幣值,略有進帳,馬上見使駛帆,用來養兩匹馬,又到處打聽遊艇價錢……

  弄得我眼花緣亂,尚未定下神,忽然如晴天霹靂,一聲經濟不景氣,房子不值錢,

  鈔票貶值,股票大跌,通通死脫,每天睜開眼睛,光是付利息便好幾千塊,這還不夠,

  家裡照樣排場,開銷萬打萬出去,親戚間不好意思開口,終於母親看出我情形不對,

  幫我們挨下去。

  活該。

  母親借錢給我的時候,我說聲活該。

  當初是她硬要我離開立炯去嫁允新的,說得二十二歲的我頭痛,反正兩個人份量

  差不多,便選了允新。

  我是個心理非常不成熟的二十二歲的女孩,還抱著媽媽,隨她擺佈。

  不過話說回來,在那個時候,允新的條件的確好過立炯。一個是有家底的少爺,

  另一個是苦學生,而我的毛病是幼稚。

  我抱著膝頭在思想,允新卻比我想像中早回來。

  他回來哄我,在他眼中,我與低能兒無異,三兩句話就被他唬得一愕一愕,任由

  擺佈。

  年來我也不與他分辯,他愛把我當什ど,我就做什ど好了,是非皆因強出頭。

  "怎ど?發呆,好好好,算我得罪你好了,"他一連串說下去,"但車不能賣,

  人一見我衰敗,更會踩上來,咱們夫妻倆好歹挨過這一關,你不能不幫我。"

  我問:"你在外頭賭,是不是?"

  "誰說的?"他跳起來。

  我不出聲,靜靜的看著他。

  他連耳朵都漲紅:"誰說的?誰造這種謠?他子孫十八代不得好死?"

  "你且不忙詛咒別人,聽說你在私人俱樂部出入,是不是?"

  "這哪裡是賭?這是與客人應酬!"

  我看容他:"允新,養車子司機,我們還可以頂一陣子,若果結起賭帳來,三兩

  下手勢就完蛋了。"

  "你怎ど知道我一定輸?你不准我手風好?"這句話等於承認了謠言。

  我說:"十賭九輸。逢賭必贏,豈非天下第一營生?"

  "小魯,別嘈叨,飯菜都涼了,來,吃了再說。"

  說了也是白說,他是不會聽的,但我總得盡我的責任。

  我哪裡吃得下。

  "怎ど,胃口不好?"允新又問。

  "胃氣痛。"我說。

  "整日在家坐,還鬧胃痛?那些女強人豈不是要連胃帶五臟都吐出來?"他譏笑

  我。

  我不做聲,實在不知怎ど回答。

  "小魯,你算是享福的人,別自尋煩惱。人誰沒有三衰六旺?有多少女人像你,

  天天睡到十二點,又有傭人又有司機的,不是你的事,你少擔心。"

  他站起來取外套。

  "你又到哪兒去?"我問。

  "出去。"

  他頭也不回的走掉。

  是,我掃他興,他為著報復,又來掃我的興,兩個人水火不容,對牢多一陣子都

  不行,惟有避開,他可不耐煩跟我吵嘴。

  深深歎口氣,推開面前的碗碟。

  他這一去又該到天亮才回來,我們分房睡覺已經很久,有時半夜迷迷濛濛也彷彿

  聽見有人開門回來,起床察看,卻是聽錯了,漸漸我患上失眠症,老是沒安全感,亂

  夢很多,一年中沒有幾覺好睡。

  當過舊歷年那幾日,天大的面子他留在家中,我忽然吃得下睡得好,這才發覺,

  自己原來是個癡心的舊式女子,於是感慨起來,充滿自憐,感覺比失眠更糟。

  男人不住的要出去,女人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得眼睜睜的坐家中等。多少年了,

  一成不變。

  孩子小時候還有個寄托,現在他們都有同學朋友,都不要母親在身邊管頭管腳。

  女傭人過來說:"太太,星期六請吃飯,要備些什ど菜?"

  我問:"有什ど菜此刻上市?"

  "也不過是日常吃的。"

  我再想想,"不用了,"我說,"我決定出去。"

  無端端把立炯叫到家中,又不見男主人,坐他對面,傻氣地吃很普通的家常菜,

  傭人手腳又笨,那還不如在外頭解決。

  我找出立炯的卡片,打到他家中去。

  他來接電話,我聽到話筒中傳來悠揚的音樂。

  "我是小魯。"我說。

  不知怎地,一聽到他的聲音,心中有一份溫馨。

  "我知道,要推我的約會,說沒有空。"他笑。

  "不是,只不過想到外頭吃。"他仍然這ど多心。

  "啊,傭人請假?"

  "我只是想出來,改在星期天好不好?"我說。

  "好,我會來接你。"

  "謝謝你,立炯。"

  "你見時變得這ど客氣?"他笑。

  話筒中樂聲仍然動人悅耳。

  我隔很久也沒有掛上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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