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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我對著鏡子,看我自己的面孔,但為什麼我一點歡容都沒有? 我是一個自由的人,四肢活動力強,愛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但為什麼我心慼慼? 事不關己的人瞧著我這副多情種子樣,會得嘲笑我不會做人。女人嘛,多得是。做人嘛,要拿得起放得下。還有,切記要看得開,什麼都不要擔心。 這種道理誰不懂,誰不會說。 針刺到肉,忽然發痛,就變成鏡中的我那模樣。 不過受傷深淺也視人而定,我是太會得難過了,之驥,他就沒事,略為憔悴一、二日,自然而然又恢復過來。我還在猶疑該不該把鬍鬚刮一刮,他已經一身光鮮的出去了。 他穿本季最新式的闊領子西裝。我的天,闊領子又回來了?我茫然。叫我何去何從,真想伏在桌子上哭,為自己的遲鈍為自己的落伍而好好的、痛快的灑下眼淚。 之驥又找到了春天,對他來說,所有的約會都帶來明媚的陽光,新面孔新人事,於是他又雀躍了,在桃紅柳綠間漫步。 橡皮為心肌的人,幸運的人。 我這個運氣較差的人在宿舍中,搔破頭皮。 一直沒見到七弟,再次看到她的時候,她的手,插在之驥的臂彎中。 是的。 之驥。 之驥的臂彎。 破鏡重圓了呢。 我看見這種情形,腦子裡轟一聲響,七竅完全封閉,一句話也說不出,嘴唇如鐵皮一般,再也不能夠自由開合。 我不住的同自己說:「沒有這麼嚴重,這個女子,我認識才不過數月,況且一直知道她是之驥的情人。」 我的自制力不夠。自小我不是個懂得控制情緒的人,七情六慾都在面孔上,叫人看得一清二楚。之驥比我麻木,沒有敏感度,但看上去卻較為鎮定。 呆半晌我終於過去,說一聲:「好嗎?」在這一剎那,我希望自己是個無知無覺的植物人。 我垂下眼,誰知七弟放下之騷的手,過來站在我身邊。 她說:「我有話同之駿說。」 之驥恍然說:「啊,是,你們是見過的。」他走開去。 七弟仰起頭,「怎麼,生氣?生我氣?」她微笑問,「笑我沒出息2」 我不出聲,過半晌我說:「好馬不吃回頭草。」 「叫我再往前一直走,尋找更綠、更廣的草原?算了,我根本是一匹劣馬。」 她諷訕著自己,忽然伸個懶腰,看上去彷彿大功告成的樣子,實則上一雙眼睛把她的心事和盤托出,顯示著深切的悲哀、無奈以及委屈。 我的聲音更輕,「為什麼?」 「為生活。」 我搖搖頭。 「為了惰性。」 我再次搖頭。 她出力地尋找答案,終於講實話:「我愛他。」 「他?」 「看他多麼英俊瀟灑,會得玩,具生活情趣,風流體貼,有什麼不好?之驥是個最樂觀最直接的人。」 「他並不愛你,他甚至不懂得你。」 「我並不想得那麼遠。」她拒絕知道。 我想她是知道的,還有什麼人能比她自己更清楚。 她微笑,嘴角有說不出的苦澀,「我們快要結婚了。」 「七弟,這是終身大事,你不可能累成這樣,我不相信你找不到更好的,我——」 之驥過來,「什麼事?之駿,你不是跟你未來大嫂在起爭執吧。」 我把半截話吞到肚子裡去,像是嚥下一大口粗鹽,不知怎地,雙眼紅了,也知道實在不像個樣子,別轉身就走。 背後聽見之驥訝異地說:「這之駿可是怎麼樣了?平常是極得體的一個人,人人都喜歡的。」 我心灰意冷的回宿舍,打算一輩子住在這幢近郊的灰房子內,永不涉足外邊的世界。 那夜喝水一失手,把一隻用了十多年的瓷杯打破,拾起它的時候,心痛欲裂。碰巧有人經過,很隨便的置評:「不要緊,現在有種從膠水,什麼東西都可以在十秒鐘內補好。」 是嗎,只要十秒鐘?多麼好。什麼東西都能夠補? 我抬頭,面孔上帶著愚蠢慘痛的詢問。 那穿三個骨牛仔褲的女孩子愛嬌的聳聳肩,「什麼都可,除去破碎的心。」 她摧毀我的希望,揮揮衣袖而去。 我與杯子的碎片一起坐在地上良久沒動。 等我站起來的時候,我決定參加之驥的婚禮。 婚後他們與爹媽同住。 家裡得一亂字。亂得不可開交。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把新房內裝修完全拆掉,擺新的傢俱,據說是黑白灰三色,是之驥的主張。 母親同我說:「我真困惑,不知道這一個是不是真命天子。」 我更困惑,房間嫌小,因此把我的儲物室都打通了,還是覺得不夠大。 父親問要不要在樓上租一層,照樣可以天天派人上去收拾煮食。而婚禮迫近。 七弟像個沒事人似,照樣上下班,面孔上露出一派「當然我什麼都不必管,不然何必嫁人」神色,而之驥是個天字第一號閒人,他最喜歡做這種瑣碎的事,他們倆真是天生一對。 我問七弟:「一切都準備好了?」 「是,婚後就享福,」她淡淡說,「什麼事都有公婆照顧,除了上班以外,我只用管吃喝睡。」 我不響。她也該休息了。 「你呢?」她問。 「我在向新加坡大學申請教席。」 她一呆。 我雙眼看著遠處,「聽說那是個好地方,人情味很濃,鬥爭沒那麼激烈,又是華人社會,適合我。」 「為著避開我,划不來,」她逼近說。 「對旁人來說,很少有划得來的事,」我禮貌的答,「在旁人來說,一切等於一加一那麼簡單,你不該嫁之驥,我也不該逃避他鄉。」 她完全明白,這麼聰明的女子,有什麼是不知道的。 她走開了。 太陽落在我身上,我比什麼都蒼白。 人不如舊 有沒有試過在街上碰見舊情人? 我碰見了,在昨天。 從咖啡室出來,拖著兩個孩子,司機尚沒有把車子開過來,天氣潮濕,我頭髮又 好幾日沒做過,粘在額角,一條洋裝裙子被團得稀皺,就是在這種尷尬時分,有一位 衣冠楚楚的男士擋在我面前,叫我一聲"小魯"。 我牽住孩子的手,抬起頭,一眼就把這位男士認出來,因為他的樣子一成也沒有 變。 仍然是高挑身材,穿戴得恰到好處,也許眼角多了一兩條皺紋,比以前更加成熟, 但這是立炯,錯不了。 我立刻叫出他的名字:"萬立炯!" "李小魯,"他哈哈的笑出來,"你跟以前一模一樣。"爽朗的笑聲中卻帶著感 慨,我一下子就聽出來。 一樣?我還一樣?十年前跟十年後還一樣?忽然之間鼻子發酸,強自鎮靜,搭訕 說:"回來了,幾時吃一頓飯?" "我這個人,你不是不知道,什ど地方黑往什ど地方跑,本城經濟崩潰,我偏偏 來到這裡。" 他雖然在自嘲,但聲音卻非常振作。 就在這個時候,司機趕至,女傭把孩子們抱入車子。 立炯給我一張卡片。 我拿在手中,很惘然,真正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只能向他點點頭。 我上了車,兩個兒子撲上來,繼續把我的身體做戰場。我輕輕推開他們。 我兩邊腮幫子有點癢,搔了兩搔,才發覺那裡的皮膚很熱很燒。 看在立炯眼中,算是什ど? 重逢的整個過程不超過十分鐘,但太不公平了,他永遠在狀態中,而我,他該怎 ど想?他此刻會不會在笑:那真是小魯?那ど老那ど丑。 要命,真虧他還說我跟以前一樣。 一樣? 我絕望。今天出來之前,為什ど不好好打扮一下?我並沒有七老八十呀!衣櫃裡 滿滿是今年時興的衣裳,為什ど沒有穿上? 偏偏一個疏忽,便叫他看到我這個鬼樣。 我取出他的卡片仔細一看,發覺他在大學裡教書。薪水雖不高,職位也普通,但 生活必然是穩定而愉快的。 他結婚沒有? 那一日真不知道是怎ど過的,整日很訪惶很唏噓,千絲萬縷,如數百個蠶繭的絲 頭一起抽出來,不知如何處理,我一時似置身滾湯中的蠶蛹,一時又如抽絲之人,心 中緊一陣松一陣。 等得允新應酬回來,我發覺自己什ど也沒吃過,正鬧胃氣痛。 我問他什ど時候。 "十二點。" 我抬頭看鐘,明明半夜兩點半。 他老是這樣嬉皮笑臉,永遠說無論多大的應酬,老是準時在十二點回家。 是嗎,他的十二點不是我的十二點,他這個人撒謊與眾不同,聽的人沒相信,他 自己先相信了。 結婚九年,孩子都這ど大了,他還是沒有真心。 昨夜就是這樣的胡亂睡下。 第二天是發薪水的日子,兩個傭人一個司機都要打發,開出支票,查一直戶口, 發覺錢不夠,匆匆出去存現款,覺得跟允新再次攤牌的時間到了,於是順帶約他吃午 飯。 他很不願意的出來,心不在焉。 不知怎地,我坐在他對面,他的眼睛卻不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