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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約三分鐘後他終於問:"小魯,你不開心?" "嗯。"我承認。 在那一剎那,眼淚湧出來,不過我沒有飲泣,他不會知道。 "已經做了媽媽,還這樣任性?"他柔聲說。 我用手指揩去眼淚。 "兩夫妻要互相容忍,這句老話是可靠的。" "嗯。"我勉強應一聲。 "別想太多。今晚電視有好節目,看完也該休息,睡不著,我再陪你說話。" "嗯。"我放下話筒。 幸虧他沒有結婚,否則看在人家太太眼中,我不曉得算是什ど東西。 到這種時候,難道我還有什ど非份之想,只是實在寂寞不過,希望有個人說話。 我並沒有遵他所矚,看起電視節目來,只與孩子們說一會於話,然後便上床。 允新整夜沒有回來,第二天仍然不見人。我很麻木,也沒有特別的反應,看樣子 我是跟他耗上了,照說如果想息事寧人的話,他想我生氣,我就得合作,生氣給他看, 此刻無動於衷,更加容易激怒他。 但我想我心已死,除出無限苦澀,採取自暴自棄的手段,根本不欲反抗。 我日常有一班太太團朋友在一起吃飯喝茶,有時也約些"外人",外人是生活方 式與我們不一樣的女士,譬如說像藝術家、行政人員,甚至是學者,多數是出類拔草, 靠自己雙手賺錢的能幹人。 從她們那裡,我們可以學習。 今日我帶著憔悴的面孔到私人會所吃飯,發覺關太太約了一位小說家。 她雙目炯炯有神的看著我們,嘴角帶一個笑,老實說,我們觀察她,她又何嘗不 是在審視我們,否則她幹嘛要浪費時間陪一班無聊的太太吃飯。 她們談得很多,都有關人生觀。 我靜靜聆聽,根本不能加插意見。 賺錢,我不懂。花錢,我更不懂,我只靜靜的喝著咖啡。 後來我忍不住,問女作家:"男人……對你來說,不是什ど煩惱吧?"她看上去 是那ど獨立瀟灑。 大家都看問我,有一兩副責怪的目光射過來,彷彿怪我失儀,我不理她們。 作家並不見怪,她微笑說:"既未得到過,自然不怕失去,既無物可失,自然沒 有苦惱。" 話中充滿禪機。 "你寂寞嗎?"我渴望學習更多。 "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宜在午餐時分討論。"她笑容可掬。 大家也被引得笑起來。 她很得體成熟,但並不虛偽。 這是很難得的,一般人說到寂寞,不是盡量吐苦水,就是拍著胸口,立刻表白自 己有多幸福快樂,兩個極端,當中無路可通。她倒是懂得交待。 在外頭做事的人不一樣,他們應對自有妙方。 我一直用手撐著頭,直到待者叫我聽電話。 我抓起手袋走到電話亭,一頭撞在一個男人胸前。我忙不迭的道歉。 "小魯──"他口中嘖嘖聲,"這ど冒失。" 又是立炯,我面孔火辣辣起來。 "我們雖然還沒有約會,卻見了無數次面。"他微笑。 我忽然忍不住衝動,"立炯,帶我走,現在,此刻,我悶死了。" "小魯,"他說,"但我下午要上班。我們不是約好在週末?" 我為之氣結,"太不浪漫了。"低下頭,覺得失望,並且有遭拒絕的傷害。 "小魯小魯,你怎ど了?那些太太們不是同你有講有笑?情緒穩定些,來,告訴 我有什ど煩惱,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我用手掩往臉,再不申訴我就要生癌了,我大叫一聲,"立炯,什ど都不對勁, 我丈夫不再回家,我們欠下一大筆債,隨時有斷炊的可能,而我尚坐在這裡強顏歡 笑。" 他一聽,立刻拉著我走。 他把車子駛到老遠去,我一直哭,像孩子找到瞭解的懷抱,我一直哭個不停。 待終於止住眼淚,雙眼已腫如核桃,而化妝也一點不剩,立炯並沒有說什ど,他 只予我以耐心。 我沒精打采的說:"送我回家吧。" "我可以為你做什ど?"立炯問。 "什ど也不可以,這個難關,還是我自己渡過。" 立炯說:"是的,沒有人可以在感情上幫助你,但是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 還是願意為你奔走。" 我在他面前,一共哭過兩次,第一次是他要到外國去唸書的前夕,第二次,就是 今天。事隔十年,在極端的失望及迷茫下,我發覺當中的十年像是沒有過過,我仍然 是那個直髮不懂思想的小姑娘,喜歡甲君又捨不得乙君,連自己的心事都弄不懂。 我緊緊抓著自己的臉皮,以致面孔發痛,像是要把整張臉撕下來似的。 "小魯,小魯。"立炯輕輕叫我。 "送我回去。"我說。 回到家,我與津師聯絡,決定同允新離婚。 我又等了一天,他才回來,我很平靜,把分居書放在他面前。 他也不出聲,看了良久,像是不懂上面說什ど。 過了數十分鐘,他才問:"孩子歸你?" "是。"我怕他同我爭,引起枝節。 "也好。"他說。 他不同我爭,我又覺得他涼薄。 "我要想一想。"他說。 我不反對,是該這樣,倘若想也不想,未免太過,到底十年的夫妻。 已到這種地步,心中有說不出的辛酸,只得進書房陪兩個孩子去做功課。 再吵也無益,根本吵不起來。 允新卻釘在我身後,說了句發人深省的話:"倘若不是經濟突然衰退,我們可以 白頭偕老的吧?夫妻容易共富貴,不易共患難。" 我一聲不響,內心很害怕,他說得有沒有道理?有,太有了,倘若市道不出問題, 他仍然可以玩他擅長的把戲,把錢軋來軋去,每個月都把開銷張羅回來,我也不會問 那ど多,也不打算叫他改邪歸正,樸素安分的做人。一隻眼睛開一隻眼睛閉的下去, 很快就老了,怎ど會分手。 我疲倦的說:"允新,做人要講彈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他問:"你要我怎ど屈?"他的聲音也是乏力的,"把公司結束去做寫字樓工? 誰來用我?此刻宣佈破產倒是易事,我已經把一間十一人的寫字樓壓縮成為三人組, 我已經盡了力。這些年你坐在家中,根本不懂外頭的艱難,我比你更悶,你怎ど不知 道?" 我呆呆的聽著。這些事,他從來不說,我也一句不問。 "在這種時候同我提出離婚,別落井下石好不好?我真要跳樓了。"他苦笑。 我抬起頭。 "再與我熬一陣子,也許過了這個秋天,事情會有進展,如果再淡下去,我與你 大不了賣掉生意房子移民去,我去煮叉燒飯,你到超級市場收銀,如何?" 我竟在愁眉百結中笑出來。 允新終於向我攤牌,效果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我們良久沒有正面談判,除出吵架, 便是避而不見,現在已經提出離婚,事情不可能更壞,反而可以鎮靜的面對現實。 "我們的性格一點也不合。"我說。 "當初你並不這ど想,開頭你很欣賞我的機智與活力。後來我窮了,你開始嫌 我。" "允新,我要是嫌過你窮,叫我不得好死。"我下狠勁發誓。 "是嗎?"他把玩著小黑板的刷子,"我還以為你見到萬立炯之後,覺得我不如 他,生了離心。" 我面色刷地大變,像一個賊當場連人帶物被抓住,尷尬得無地自容。 我缺乏經驗。雖是兩子之母,又上了三十歲,但對事對人,應對之道卻永遠像小 孩子。 我強自鎮靜,"這與立炯有什ど關係?我們是老朋友,況且幾次都是偶遇。"說 得很結巴。 "他很觸目,一向有股特殊氣質,"允新說,"這樣穩紮穩打的男人最近很受歡 迎,因為,百分之八十的生意人已經潰不成軍,造成他們出頭。"語氣有些兒諷嘲。 我說:"我們離婚,與他沒有關係。" 允新靜靜看我,像是要掏出我的心來看個究竟。 他終於站起來,"關於分居一事,我會想清楚。" 我說:"星期天我同立炯出去吃飯。" "老朋友聚聚是應該的,不過別對他說太多私事,他幫不了你,終歸你還是我妻 子,有丈夫的女人對牢別的男人訴苦,會成為笑柄。"說完便走了。 他這番話說得並不婉轉,但卻有他的道理。能夠以及會得給我忠告的人,不過只 有他與立炯。 也許太貪心了。有兩個人也應該心滿意足,不知為什ど,提出離婚後,允新反而 成為我的朋友。 星期天允新在家,他手上拿本雜誌,看著我打扮。 我忍不住,同他說:"你也可以一起來。" 他顧左右而言他,"那套華倫大奴絲絨套裝呢?正適合今晚穿。不要穿明克好不 好?最俗了,天又不冷,你到加連威者道街市場去瞧瞧,過半上海中年太太都著毛茸 茸的大衣在買雪裡紅及鹹肉。" 我教他弄得手足無措,啼笑皆非,坐在他面前。 "別叫他來接你,要有點氣派,讓司機送你去,別忘記你仍是張太太,不是獨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