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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待你定性再說吧。」 她仰起頭,很不高興的走開。 我搖搖頭。 我問人:「她到底有幾歲?」 「十八。」他們說。 什麼?大吃一驚,歷盡滄桑,才十八歲。真要命,她還有得玩的。 我不收她,自有別家模特中心趨之若鴻,視她為頭牌。 不到幾個星期,便叫苦連天,紅鞋兒一點工作觀念都沒有。 三點正的約會,攝影師白等到四點,人影子都不見,到處找她,她卻還在家中睡覺,好不容易把她請出來,她大小姐頭髮沒洗,衣裳沒換,妝也不化,時間已經五點鐘,太陽落山,光都沒有了。 氣得客戶暴跳如雷,發誓永不錄用。 我只會笑,一切在意料中。 她這種年紀的玩女根本不分輕重,誰托她重任,誰活該倒霉。 一下子紅鞋兒便進入黑名單。 白天沒事,晚上更瘋狂,天天跳舞到深夜,不同的男伴,不同的場合,美麗的衣裳,豪華的排場,無論如何,她仍堅持著紅鞋子。 我見過醉酒的她,發脾氣的她、服下藥丸的她,總是穿著紅鞋。 一次在私人會所的電梯中,我們窄路相逢。 「嗨。」她說。 戴一頂有黑色面網的帽子,突出一雙大眼睛,水靈靈,一深黑洋裝,貼身剪裁,我喝一生采。 「美得很。」我說。 「你自己也不太壞。」她說。 足上仍是紅鞋。 我問:「你有沒有其它顏色的鞋子?」 她一怔,隨即笑說:「你注意到了。」 「這麼明顯。」 她答:「沒有,我不穿雜色鞋,只有紅色。」 我委實好奇,「為什麼?」 她笑,小女孩神情不復存在,換之得是一個狡(黑吉)的表情,「請我吃飯,我告訴你。」 「我沒有膽子。」 「那麼我請你,」她說,「明天晚上八時,在我家。」她給我一張卡片。 這時電梯門已經打開,再拒絕便小家子氣,我只得點點頭。 她見我應允,飄然而去。 我自問定力尚夠。 並且我想看看她到底有幾雙紅鞋子。 我沒有帶花上去,亦沒有糖。 儘管她風情萬種的樣子,其實只得十八歲,尚未成年。 她住在一所豪華住宅內,面積起碼一千平方米,真是不可思議,且有兩個女傭服待她。 誰在供養她? 都市裡儘是這樣的女子,到底背後是些什麼財閥支持她們? 她斟酒給我。 「來,看我的鞋。」 拉開鞋櫃,全是紅鞋,高高低低、深深淺淺,起碼有一百雙,新淨得很,款式比鞋店還齊全。 她身子斜斜倚在櫃門邊,嬌媚的說:「我的鞋子,永遠不髒,我的腳,永遠踏在地毯上,它們不是用來走路,而是用來跳舞。」 紅舞鞋。 我轉過頭來問她:「你打算一輩子如此?」 「有什麼不好?」 「一輩子是很長的事,你今年才十八歲,言之過早。」 「我不怕。」 「到三十八也不怕?」 「別掃興。」 「很漂亮的鞋子,你還沒有說為什麼。為什麼?」 「我愛紅鞋。」 「我們知道。」我說。 她撫摸一雙雙鞋子,「我小得時候,想要一雙新鞋,只八塊錢,父親,母親,哥哥,嫂嫂,全不理睬我,那甚至不是雙紅鞋,我太失望了。」 我溫和的說:「生活中避不過失望,你應該知道。」 「不,」她固執的說:「我不能讓一雙鞋子使我失望。」 「所以你買下這麼多紅鞋?」 「是的,一共一百十八雙。」 「你真是個小孩。」我說:「人生中除了美麗的鞋子,還有許多其它的東西。」 她不氣,笑說:「你讓我一步一步來呀。」 我問:「有多少雙,是尊尼買的?」 她仍然笑咪咪,「他買的那些,已經舊了,全部扔掉了,我這些鞋,沒有一雙,是超過一年的。」 我點點頭,「是,他那些早就過時。」 「可不是。」 她替我加酒。 「你喜歡紅色?」 「當然,紅色是最美最神氣的顏色、艷麗、奪目、耀眼,沒有幾個人配穿紅。」 「紅色是非常不經用的顏色。」 她忽然仰起頭哈哈大笑,「你這個人,真有趣。」她說。 再說下去也無益,我們平靜的吃了飯,便告辭,非常話不投機。 我不喜歡她,完全沒有頭腦,完全不知道做人要付出勞力,可是她無需討好我這種人。 不久紅鞋兒開時裝店。 所聘用的女經理,是一位相當能幹的小姐,她為她策劃一切,到我這裡來找模特兒。 在開幕的時候,有三位模特兒穿上最新的時裝,穿梭在酒會中。 賣的衣服,是最好的一種牌子,叫標勃拉斯。 真有辦法。 我笑說:「世面都靠你們撐著,不然還真的不能繁榮安定。」 女經理也笑。 我問:「怎麼會為一個小孩子工作?」 「錢。」她說得很簡單。 「她脾氣很壞。」 「不是壞,是囂張。」 「你講的很對。」我點點頭。 「小孩子,哄哄她便可,相信我,有許多老闆比她煩得多。」她停一停,「出來做事,賺點錢,學點經驗,無所謂。」 「說的也是,她什麼都不懂,反而不會干涉你。」 女經理微笑,「你猜對了。」 「後台是誰?」 「一個很有名氣很能幹的人。」她微笑。 「那自然,誰?」 「沒想到你也有好奇心。」她不肯說。 我點點頭,她甚有僱員道德。 我又問:「賺錢的話,都是她的?」 「那當然。」 「蝕本呢?」 「來,這是帖子,屆時來喝一杯。」她換了話題。 「謝謝。」 我要是有資本,我也用這種人才。 不由得再問最後一個問題:「是誰與你接觸的?她,還是她的後台?」 「都不是,是獵頭公司。」 紅鞋兒哪懂這些,當然是她的男朋友在照顧她。 我不由得想起中區的花店、精品店、禮物店、美容院、時裝鋪子,難道每個店背後,都有一位成功人士? 那店開幕,我去了。 冠蓋雲集,衣香鬢影,女經理打點一切,卻又不搶她的鏡頭,紅鞋兒穿了一套血紅雞尾禮服,站在最當眼的地方,躊躇志滿。 我並沒有走到她身邊去朝聖。 她似一個年輕的女皇似,等候臣民與她慶賀。 女經理八面玲瓏的走過來,「怎麼樣?」她說。 「成功。」 「你覺得我們的生意會不會好?」 「不必擔心,如果能賣紅色的鞋子,賺更多。」 她會意的笑。 是日下午有許多標緻的女孩子,包括我名下的三位模特兒,但不知怎地,就是不能搶她的光芒,一個人在得意的時候,的確非同凡響。 用過一兩件點心,便告辭了。 她卻在門口叫住我。 我轉頭,客氣的說聲恭喜。 她說:「開時裝店的女人那麼多。」彷彿還意猶未足。 噫,這麼貪心。 「怎麼樣可以使自己出名?」她半天真半驕橫的問。 我微笑,「出名有什麼好?」 「你有名氣,你當然可以說不好。」 「我才不是名人,你倒說說看,什麼叫出名?」 「每個人都認識我。」她說。 「誰是每個人?同行、街上,還是親友?」 「每一個人。」 「小姐,使一個人出名的,通常都是那個人的工作成就,而不是那個人本身,真想出名的話,你得好好做出一個局面來。」 「你真討厭。」 連我自已都笑,一開口便似個老學究。 「我可以找個人來宣傳。」她不服氣,「替我拍照,為我……」 宣傳什麼,她?她做什麼吃什麼穿什麼誰會有興趣? 我也不想多說,掉頭便離開現場。 大都會中做什麼都評實力,她太年輕,她不懂得。 況且出名有什麼好,走到哪裡都不得自由,又不能與生活有真正的接觸,在這個人口稠密的城市中出名,說難也並不太難,因此名與利往往不成比例,人人都認得的名人不見得可以躲在古堡中過其神仙般的生活,還不是得一天做八小時,與閒雜人等接觸,徒然更辛苦,背著盛名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一回事。 對於紅鞋兒來說,她好像什麼都有,所欠的,不過是名氣,一旦有名氣,她便是一個傳奇。其實她什麼都沒有,連謀生的本事都沒學會。 他們都說我太過擔心。 「擔心你自己,開模特兒介紹所並不好做。」 很多人懷疑我把美麗的女孩子介紹給公子哥兒。 時裝店的生意並不是太好,每次經過,都不見有人在店內試衣服,但據經理說,卻還有得賺。 好些太太們,直接叫她把衣服送上住宅去試,還沒掛出來就已經買掉,不是親眼看見,真不相信有女人會花兩百萬來買條凱絲咪裙子。 「老闆很激賞你吧。」我同經理說。 她苦笑,「她說不在乎賺錢,最要緊能令她出風頭。」 我諷刺的說:「有沒有建議她脫光衣服站在店門口做生招牌?」 「我兼任公共關係,聯絡不少報社雜誌,又找熟人為她吹噓、拍照……」 「她滿足嗎?」 「每隔幾天就叫我找人訪問她,真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