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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這女孩並沒有成名,因為不勞不得,多勞多得。 得的定義,不再是生活上的需求,而是指工作上的成就。誰還會沒飯吃不成,衣食不憂,卻沒有精神寄托,也很苦悶。她會不會靜極思動? 一日我回寫字樓,剛要開始搏殺,女秘書同我說,有一位小姐在房內等我。 門一推,見看到一雙紅鞋,這還會是誰。 我意外,這是什麼風,於是問:「有重要事?」 她一邊抽煙,一邊淺笑。毫無疑問,她又長大了,此刻的勁道已叫男人深覺逼力。一件低胸的運動衣,配白色皮褲子,繃得像是隨時會彈開來。 她沒有回答我。 「怎麼,又來向我請教,如何可以出名?」 「我想好好工作。」 「跟你的經理學習,她所懂得,教你一半,已經受用不盡。」 「她的成就還不及我。」她扁扁嘴,「她為我工作。」 「小姐,做人講時講命講運,千萬不要看低人,這一刻她屈居你下,不代表一生一世如此,人家有本事,打真軍,遲早出頭。」 「喂,你這個人說話,怎麼老不忘教訓人?」 我聳聳肩,「那你何必偏偏找上門來聽我說話。」 「我想好好工作,想再你處做個模特兒。」 「對不起,」我立刻說:「我不敢當,你堂堂大老闆,出來做事,誰請得起。」 「不,我不是為錢。」 「那是為了名了,我也沒有把握使你成名。」 「有的,你手下有紅模特兒。」 「你不同,人家肯用功做。」 「我也肯。」 我搖頭。 「我可以改掉壞習慣。」 「不,」我擺手,「你不能抱著這種態度來做事,你必需先有工作的熱忱,不顧一切的苦幹,只問耕耘,不問收穫,謀事在人,但記住,成事在天。」 她已經不耐煩起來,在椅子裡轉來轉去。 她是一隻美麗的牛,我不該對牢她彈琴。我歎口氣。 「用我。」她說:「不然你會後悔。」 「我會嗎,」我說:「這不是一項恐嚇吧。」 「給我一次機會,」她還在懇求。 我並不是一個心腸硬的人,但是我說:「你不需要這種機會,好好做你的老闆娘,去。」 她踢著腿走了。 秘書看著她的背影,問我:「她怎麼樣?」 「不會怎麼樣,但是她不會成名,除非她肯苦幹。」 即使有人認識她,也不會尊敬她,說起她這個人,不過輕輕帶過,她的名字,沒有人會記得。 不過這並沒有關係,這不會影響她的生活。 我在路上碰見她的經理。 「怎麼,還在做?」我很意外。 「有什麼地方可走?」她笑問。 「快一週年紀念了吧。」 「八個月。」 「真難得,我以為貴店很難做得住。」 「現在老闆娘天天在店裡。」 我一怔,「烏攪?」 「不,很起勁的學習。」她說:「很意外吧,她下個月還要跟我出去辦貨,那是十二小時搶貨的工作,她說她吃得消,她說十九歲了,老了,要開始工作,免得老大徒傷悲。」 十九歲,老了,我搖搖頭,真誇張。 經理看著我,「她對你很有意思,時常提著大名。」 我又一呆,真不知道她心中想些什麼。 「怎麼,不考慮她?」 「待她定下性子來。」 她吃的一聲笑,「等她?才十九歲,怕不要等二十年。有些女人過了四十歲還不肯修身養性,還到處晃,亂出鋒頭。」 我說:「那就算了,時間不對,就是沒有緣份。」 「她那麼聽你的話,你可以教她,把時間縮短。」 我不是感化官,我沒有信心。 我當然沒有說出來,只是胡亂找借口,「她太高了,我比她矮許多。對,祝你們兩個都成功。」 「謝。」她笑得很有深意。店舖很快開了分店。人們開始知道店主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這個大城市的社會風氣很開放,人們並不計較一個人的出身,或是他的過失,只要他也有優點,就能為人所欣賞。 再等一下吧。 如果她沒有忘記我,如果我可以接受她,如果她肯改變作風,如果這些因素都可以在適當的時間湊合在一起,我們或許可以有發展。 現在言之過早。 要等她脫下紅舞鞋。 鈴蘭 過幾個節,茱迪帶了晚服到公司來,全掛在我房內。 她是個很乖嬌的女孩子,高挑身裁,白皮膚,商科畢業第一份工作便找到我們公司,一做兩年,熟稔之後,會得自動替我做許多額外的工作,是以我也准她用我的房間來做更衣室。 我一抬頭便看到那幾件衣裳,真的是廉價貨,寶藍的粉紅的艷黃的,釘著亮片,鑲著羽毛,披披搭搭,但你別說,穿在茱迪身上,襯看她圓潤的手臂及背脊,並不難看,反而有一兩份原始性的誘惑。 事實上她人也不漂亮,蒼白的面孔,略黃的頭髮,但不知怎地,把眼睛一描、粉一上,襯著玫瑰紅的唇,把頭髮臘一臘,也就是亮晶晶的艷女一名。 是不是年輕?抑或是有信心?我不知道。 所知道的是,甘六歲的我,只比她大五歲,已經沒有朝氣。 那樣的衣裳,我也穿不出來,我所有的,只是一件聖羅朗黑色皺紗的長裙,我坦白同你說,女人穿得優雅,不過是給女人看的,男人才不管女人穿什麼,男人最好女人不要穿。 茱迪白天做工,下班便換上晚裝,化上濃妝出門,天天去跳舞。 夜夜如此,第二天九時正,又得坐在辦公室裡,她總也不累,呵欠也沒一個,亦不見有黑眼圈,是什麼支撐她? 我沒敢問。 我沒有地方去。 回到家,多數往床上躺著,看電視,不是酸葡萄,別來叫我,我要追長篇劇,一次推不過,跑去吃一頓飯,結果忘了看《花債》之大結局。 我沒有錄映機!故此打電話打鑼般找黃築筠,片子是她買回來的,她一定知道結局。 「菲比凱斯到底是誰生的?」 「你猜。」 「三個女人都不是她母親。」 「去你的,是那美國女人,《縲絲》雜誌的創辦人。」 我心頭放下了一塊大石,原來是她。難為我看不到大結局一直睡不看。 我的節目不過如此。 我的唇膏一直是豆沙色,我的眉筆棕色,我從來不敢把眼皮搽成一半金一半紫,我看過太多的婦女雜誌,都向時代女性諄諄善誘,叫她們努力工作,千萬勿突出性感,或是女性的本錢。 於是我成為一個孤清的淑女,時時在小處著跡:底裙,永遠不露出來。內衣,以肉色為主。襪子從來不勾絲。連粉撲都定期洗滌。每隔兩天便洗頭。清潔、整齊、理性。 沒到年紀已像個老站婆。 我看茱迪像是完全不注意這些條款,無端端黑色絹花絲襪去配粉紅高跟鞋,但是男人看到她,全部眼前一亮,我很佩服她。 不管好女邪女,能吸引男人的便是有辦法之女。 她那些男友也很不錯,管接管送,買票子訂檯子,都不用她費心,看著她每天高高興興出去,為女性爭氣。 我竟羨慕她。 有人送來一盆鈴蘭,擱我桌上。 鈴蘭這種花,俗稱谷中之百合,花白色而細小,只只像鈴,也像小鐘,很香,沁人心脾,法國秋奧有種香水,叫狄奧莉絲幕,便純用鈴蘭製成,非常茫然及幽美的香,若有若無,但是太高貴,不容易接近。 原本要待五月才開花,法國鄉下的少女,人手一串,買回插在瓶中。 誰買給我一盆鈴蘭? 小小的花鐘,一串串,彷彿可以摘下吸其中的花蜜。 不似茱迪送我的,她會得送非洲紫蘿蘭,但不是鈴蘭。 是誰? 還有一隻白信殼,拆開來,上面用紫色墨水寫:「與我跳華爾滋。」 沒有署名。唔,紫色墨水,可惜我不認識簡而清,否則準是他,還有誰那麼瞭解女人的心意? 華爾滋。 不知誰同我開玩笑。我不會跳華爾滋。 我不會游泳,不會跳舞,不會打球,亦不懂玩樂器,什麼都不會。 這是誰? 我把花盆轉了轉。 茱迪跑進來,「可不可以放早一小時,莉莉及奧莉花她們都四點鐘走。」 「可以。」我簡單的說。 「你真好,甄小姐,你真好。」她笑得似一朵花,即使是濃艷的花,也還是花一朵。 「今天又到那裡?」 「一家新開的酒廊,叫卡薩諾娃。」 我微笑,又通宵達旦。 吃完夜飯九點,還嫌早,先去看場電影,十一點散場才到酒廊去喝一杯,到一兩點鐘回家。 怎麼可能,每日我到下班都已經相當疲倦,如果吃頓飯還可以應付,其餘就恕不能奉陪。 或許茱迪會得說:「年紀不一樣。」 我還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她把顏料厚厚塗上面孔,一層一層,我親眼看著她似變戲法似的把五官變出來,紅是紅,白是白,略嫌粗糙?不要緊,她有一罐礦泉水,對牢面孔一嘖,霧水珠使粉沉澱,用化妝紙印一一印,使全部被皮膚吸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