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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寶寶也嚇住,連撲過去:「媽媽你請別生氣,是寶寶不好,媽媽--」她也揉著眼睛哇哇哭起來。 要命,兩個女人一起哭,你說怎麼辦? 我只好默默不作怕,坐在一旁。 是那少婦先停止流淚,把寶寶摟在懷中,這個時候寶寶也累了,只是抽噎。 那少婦說:「這位先生,謝謝你把她帶回來。」 「別客氣,」我說:「應該的。」 寶寶累得走不動,又說腳痛。 少婦無奈地說:「走一陣我們就到停車場了,來。」 我說:「由我來背她吧。」 我一把背起寶寶。 「這孩子……」少婦歎口氣。 我說:、我叫伍安真。」 「伍先生,」她說:「真不好意思。」 我邊走邊說:「你們是坐遊覽車來的?」 「不,我們是當地人,伍先生,阻你遊興,才叫人慚愧呢。」 「我也是當地人,」我說;「所以你別客氣,我在此地租了一間房間,不妨讓寶寶洗把臉,睡一會兒,你說怎麼樣?」 少婦婉拒,「不好吧。」 我不言語,中國人確是保守得多。 我把寶寶背到停車場,她已經睡著。 少婦開了車門,我把寶寶放下在後座,一摸她的手心,好燙。 我連按她的額頭,揚起一條眉,「太太,你孩子發燒。」 少婦急忙過來用手試驗,「哎唷。」 「還是到我房間去躺下叫醫生吧,太太,你放心,我是正經人。」 少婦到這個時候也沒有辦法,只好點點頭。 我抱起寶寶往回走。 「太麻煩你了。」秀麗的臉上很多憂慮。 「助人為快樂之本。」 「我一直沒發覺她有熱度。」 「小孩子的病,說來就來,非常之快,而且病的時候脾氣多數奶壞。」我有深意地說。 少婦沉默地跟在我身後。我仍然不知她的姓名。 到了房間,我放下寶寶後第一件事便是找醫生來出診。 隨後便用濕毛巾替寶寶洗把臉。 少婦說:「伍先生,你真的會照顧人,你自己也有孩子吧?」 我微笑,「我還沒有結婚呢。」 她馬上低下頭,「呵,我猜錯了。」 我覺得她無論說什麼,都帶著無限歉意,這是極度欠缺自信心的表示。 我必需額外小心對待這兩母女。 我斟一杯水給她,同時扭開無線電,希望輕音樂可以使她鬆弛一點。 她果然沒那麼緊張,她自我介紹說:「呵,我忘了,伍先生,我姓甘。」 寶寶說過她姓甘。「甘太太。」 「不,」她遲疑一下,「我自己姓甘。」 我揚起一條眉,女兒跟她的姓字?在今日也不稀奇,破碎的婚姻造成太多奇怪的事。 我暗暗歎口氣,這裡面有個辛酸的故事吧,這麼年輕貌美的母親,這麼漂亮的小女孩。 醫生很快地趕到,診視了寶寶,寶寶只是普通的發燒,怕是疲倦引起的,經過注射及服藥,睡得更穩。 我說:「現在可以讓她睡一覺,也可以開車回家,她不會有什麼事的。」 她考慮一會兒,「我們還是留下來吧,我怕坐長途車,她會受不了,我們住聖荷塞,比較遠。」 「那也好,照我所知,這裡還有許多空房間。」 「伍先生,你是第一次來玩?」她問。 「許多次了。」我答。 「我們是第一次。」 「是移民嗎?」 「是。」她說:「我跟父母住,帶了寶寶過來才一年,」她忽然坦白起來,「我是離了婚才過來的。」 我淡淡地應,「呵,生活習慣嗎?」 「很好,」果然她沒有那麼警惕,「小鎮的人很和藹可親,拍子也比香港慢,很適合我,我在銀行找到這份工作,雖然悶一點,是幫我消磨時間。就是這個孩子……令我心煩。」 我溫柔地說:「孩子是頑皮點。」 「她的外公外婆不喜歡她。當初他們不贊成這個婚事,所以現在也不疼寶寶,況且我也不知道她怎麼會如此古靈精怪,唉。」 「環境也有影響,」我安慰她,「過一陣子,她在學校有了朋友,漸漸忘記不愉快的,一切就不同了,人生中每個階段都充滿困難,需要克服,你說是不是?」 她說:「你是陌生人,我竟對你說了這麼多……」 我擺擺手,「人生何處不相逢,我不是八股先生,大家談得來,何妨多談一。」 「麻煩你替我看著寶寶,我去訂間房間。」 「好,沒問題。」 她出去。 她辦事能力很高,才十五分鐘便取著鎖匙回來。 她說:「伍先生,我們母女倆沒事了,不妨礙你的時間。」 「哪裡的話。」我說。 她抱起寶寶。 我摸寶寶的手,發覺熱度已經正常,孩子們真神秘,從發燒到退燒,才個多小時。做人父母,真不容易,而母兼父職,更加困難。 我不是不同情這少婦的。 我陪她回房,寶寶已經醒來,嚷口渴。 我餵她水喝。 連自己都沒想到會是一個好保姆。 我告辭,讓她們休息。 我自己到廣場逛了一陣子,坐了過山車,到小世界去游一轉,入了鬼屋,與美人魚招手,跟海盜打交道,又觀看了早期米奇老鼠影片,跟機械鸚鵡說一陣對白,簡直樂不可支,買了一大堆七彩汽球,看年時間,甘氏母女也該打過中覺,我便去探訪她們。 寶寶看見汽球很高興,她母親的氣色也比較好,都對我表示歡迎。 我說;「該用晚飯了,待我去叫吃的。」 甘女士這個時候才說:「餓壞我了。」長長鬆口氣。 我叫了很豐富的飯餐,另外有易消化的食物給寶寶。 我偷偷問寶寶,「你媽媽叫什麼名字?」 「甘羽,羽毛的羽。」 我點點頭。 於是一頓晚飯就吃得比較融洽,我不停製造氛,「甘羽,把芥辣遞給我。寶寶,別走來走去,你尚需要休息。叫我的名字即可,不必先生長先生短。」吃完飯大家就混熟了。 寶寶吃完藥又睡起來。 甘羽說:「聽說迪斯尼樂園晚上有煙花。」 「是的,今天晚上放,十二點正。」 「煙花很美,很短暫,人生象煙花。」 我笑:「人生既長又醜,才不像煙花。」 她也開懷地笑起來,「你這個人,真有點意思。」 「我喜歡孩子,我是個心理醫生,專門應付弱智兒童。」 「啊。」她訝異。 「一般人見了弱智兒童,不是害怕,就是傷心,但是相信我,他們有他們的世界,他們象正常人一樣,需要愛。」 「這真是偉大的職業。」她低呼。 「不不,」我拍拍她的手臂,「決不偉大,只不過我有興趣而已。」 她微笑不語。 我們有那麼一剎那地沉默。 然後我惋惜地說:「你們都沒好好地逛這個地方,什麼時候走。」 「讓寶寶休息到明天就走。」 我點點頭,「家在聖荷塞,開三個鐘頭的車就到了。」 「快車。」她微笑,「你呢,住哪一頭?」 「三藩市。」 「比我近。」 「你們如果不急著回去,就由我作嚮導,帶你們走那些出名的街道。」 她說;「到步一年,還如個鄉下人似的,我本來也有計劃,等寶寶習慣之後,好讓她進寄宿學校,那麼我可以搬到一所小公寓去獨居,有假期可以到紐約這些大城去走走。」 「不要緊,」我說:「有的是時間。」 「你好會安慰人。」微笑。 「根本是,我抵步三年內根本沒離開過校園,現在連阿拉斯加都去過,一放假便發愁,不知往哪兒跑才是。」 她被我逗笑。 「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轉。」我看看表,「來,放煙花的時間到了。」 我與她走到門外,剛好天空上爆出金色與紅色的花朵。 甘羽讚歎地抬高頭欣賞。 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哪。孩子生孩子的例子太多。她現在有幾歲?二十三.二十四?人們常常被愛情迷錯了腦袋。 煙花只放了十分鐘。 我說:「聽說中國人可以放出亭台樓閣,人物及字樣。」 「中國人真是天才。」她說。 「夜了。」我說:「睡吧。」 她點點頭,進房去,掩上門。 我也回自己的房間。這麼好的好的女孩子。現在帶著孩子到處走,到底是辛苦得多,不比以前,逍遙自在,最純情的開頭往往帶來最不幸的後果,那個時候她若是不堅持生孩子,現在就少個包袱,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孩子,像我這樣喜歡。 我覺得生命是中貴的,任何形式的生命都值得珍惜,我能夠維持這麼客觀的感情,不外是因為未曾帶過小孩,聽說纏人的嬰兒最考驗的耐性。 年輕而失婚的媽媽……我為甘羽歎口氣。 一向很少為陌生人這麼擔心。 她的父母不諒解好。人有時候最殘忍,無論是父母對孩子,丈夫對妻子,常常來一招「我不打算愛你到底」,便將對方打入十八層地獄。 可憐的小母親。可憐的小女孩。 那一我睡得並不好,為迷糊,一下子就醒了,天已經亮,但外頭泳池已傳來嬉笑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