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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我說:「原來藝術家也不一定要大鬍子衣衫襤褸的——」 「莊。」約瑟阻止我。 我問:「昨天你那位朋友呢?自己長得像個賊,卻怪別人把他當個賊。」 「莊——」 「什麼?」我問。 尚嘉賓開口,「我就是昨天那個賊。」 我跳起來,瞪著他。 他說下去,「今天我剃了鬍髭。」他摸著下巴。 「你——你們——」我漲紅了臉,「混賬!」 約瑟大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惱羞成怒,「出去!我要做正經事!你們這些混球出去。」 把他們轟出去之後,我更加覺得羞愧,無容身之地,氣得胃痛。 約瑟進來道歉。我不睬他。 「怎麼你也會使小性子?」約瑟很驚異,「你一向不是這樣的。」 「老姑婆就不能使小性子?那一國的法律?」我問。 「你好算老姑婆?」他問:「不會吧?尚說你是一個古怪可愛的小女人。」 「那還不就是老姑婆!」我板著臉,「開心嘛?作弄了我,你們好算過了癮了。」 「莊,你不是真生氣吧?今天到我家來吃晚飯。」 「不去!」 「莊—」他攤開手。 「不去就不去!」一我還在生氣。 「來,別這樣,莊,算我不對,向你賠罪。」他笑。 「誰要你們賠罪。」我說:「我才不理你們。」 「尚想知道關於嶺南派的資料。」 「叫他去翻書。」我板著臉。 約瑟顧左右而言他,「這是你們鼻煙壺的資料嗎?嗯。雞血凍石、雕馬石英、雕蓮珊瑚、琺琅彩繪外國仕女圖、白玻璃五彩花鳥、浮雕雲龍紫晶、方解石含化石條紋瑪瑙、雕鶴松石白玉……嘩,聽了都垂涎若滴,可否取出一觀?」 我歎口氣,「你坐在這裡我怎麼工作?」 「今晚上來吃飯吧。」約瑟說。 「好,好,怕了你。」我說。 這是我多年來第一次的會。 那夜我與廖太太談到瓷器的釉彩。 「石榴紅、無錫、三念花、翠毛,甜醬,蔥白、仿龍泉、仿哥、仿唐三彩,大火籃……每隻顏色都有獨特之處,令人愛不釋手。」 廖太大不以為然,「我知道一定是有樂趣的,但是你也應該結婚了,那麼多男同事難道一個也看不中?」 「不說這些。」我說。 「逃避現實。」廖太太說。 「我給你們兩夫妻批判下來,一文不值。」我說。 那夜我還記得把尚送回酒店。 尚問:「你不是討厭我吧?」 「並不,」我說:「我一向不喜與陌生人搭訕。」 「我還是陌生人?唏!我們都見過好多次了。」他說:「你這個人,真是怪!」 「你的酒店到了,下車。」 「你也下車來喝杯東西,來!」 我說:「我已經是位老太太了,你請老太太喝東西幹什麼?有什麼前途?」我攤開手。 「我們做事,不一定要講前途的。」他眨眨眼,「下車來。」 「我們之間沒有共同點,沒什麼好談的。」我說。 他已經一手把我拉下車來。 他按我坐在咖啡店裡,替我叫一杯茶,他自己喝啤酒。 我問:「你為何把鬍髭剃掉?」 「因為我打算在香港找工作。」 「你?在香港?」 「別說得這麼鄙視,我在香港也念過書。」他說:「約瑟打算請我做助手。只待有關方面批准。」 「你能夠安定下來?」我問:「我不相信。」 「為什麼不能夠?我們美術學生並不如你想像中那麼不堪,我們也很有紀律,很有工作能力。」 尚打量我,眨著眼問:「你呢?你念什麼?」 「考古學與純美術。」我答。 「你為什麼叫自己老姑婆?」 我看看腕表,「我的時間到了,要回家,下次再解答你的問題。」 「你做人像副機器。」他指出。 「我早就知道——這種生活方式給我一種安全感,我喜歡這樣,與別人無關。」 「固執。」 我笑笑,「這我也知道,再見。」我抓起手袋離開咖啡店。 我做人像一部機器?誰不是呢?誰都得在固定的時間起床上班吃午飯,在固定的時間下班,回家吃晚飯上床。 在固定的年齡談戀愛結婚生於。連孩子的數目都得計算好,不可超出預算。誰不像機器? 單我一人像嗎?我不認為。 我不認為我像機器——有什麼機器可接觸到這麼多的美術品? 我有點憤怒。 約瑟來問:「怎麼,你對他沒好感?」 「沒有。」我說。 「為什麼沒有?你基本上抗拒男人。」約瑟說。 「是!是!」我嚷:「我反對男人,因為男人只懂得浪費女人的時間,叫她們管家生孩子,變得與他們的母親一般庸俗,我情願對牢一大堆古董終老,我為什麼要蹈覆轍?為什麼到了時間便去嫁一個無聊的男人?」 約瑟靜默一會兒。 後來他說:「我相信並且全力保證尚嘉賓不是一個無聊的男人。」 我正在沉吟,尚推開門說:「一起去吃午飯吧,別把自己困在繭中。」 我跳起來,「你是老幾?你理我繭不繭的?你再這麼衝進我房來大呼小叫的,當心我剝你皮!」 約瑟哈哈大笑,「只有尚能把莊氣得咬牙切齒。」 我拍桌子道:「你們再在我這裡吵,我去報告館長。」 約瑟嬉皮笑臉的答:「我就是館長。」 尚說:「看來你只好去報告港督了。」 我坐下來,「你們遲早會得到報應的。」 約瑟笑,「報應之說,終屬渺茫,不如去大嚼一頓,以洩心頭之憤。」 我用手撐著頭,「不,約瑟,你們去吧,我也累了,不陪你們。」 約瑟還想說話,倒是尚,一把將他抓了出去。 我受不住他們這樣吵鬧,頭痛起來,喝一杯熱茶,吞一顆藥九,才覺得好過。 過了大半小時入有人輕輕敲門,我說:「請進來。」 又是尚。 我如見鬼一般:「又是你!」 「我來道歉。」他低聲說。 我看著他。 「我買了東西給你吃。」他說:「你也該餓了。」 他把一隻飯盒子放在我面前,我聞到一股香氣。 「滑蛋牛肉飯,新鮮滾熨的。」 他輕輕說:「快吃吧,我替你去沖茶。」 他取起我桌上的杯子便走出去。 我有點不好意思,打開飯盒子,尚並沒有走進來看著我吃,待我吃完了他才敲門進來,遞上杯茶。 「謝謝你。」我有點不好意思。 「不要客氣。」 我喝一口茶,頭痛完全消失了。 「對不起,我們老拿你開玩笑。」他說。 我瞪他一眼。「同事,算了吧。」我說。 「我們做不成同事了。」他說。 「為什麼?」 「有關方面沒錄取我。」他說。 「啊。」不知為什麼,我居然有點失望。 他有點沮喪,「因此下個月我得回蘇邦。」 「呵。」我更失望。 「不過很高興認識你,你對我很好。」他說:「我與約瑟胡調慣了,有很多時候不知收斂,你別見怪。」 這種敬鬼神而遠之的語氣真是熟悉,我苦笑,一般人對老姑婆說話的口氣就是這樣的。 「不客氣了。」我說。 他點點頭,很禮貌的退出去。 我恍然若失。 他為什麼不再約我吃飯? 我隨即笑出來,恐怕是碰得釘子多,不好意思,我怎麼能怪他不開口?是我拒絕他的次數太多了。 我接著有好幾天沒看到他,嘴裡不說什麼,心中卻很想念他。 他是一個可愛大方的人物,為我生活添增不少顏色。 我終於問起約瑟:「尚回去了沒有?」 「沒有,這幾天他在集古齋泡,看中一些字畫;卻又買不起,正在煩惱。」 我問:「他有什麼年紀了?」 「不會比你小。」約瑟言中有物。 我笑笑。 我的生活彷彿又恢復平靜。 一個週末,我留在辦公室裡不走,老館長進來坐。 他說:「我明年就退休了。」 我說:「你知道我不愛聽這個。」 「你許有希望升館長,我向上頭推薦,說這個職位,你勝任有餘。可惜你事業有成,卻是空守閨房,我總覺得是浪費。」老館長歎一口氣。 我微笑不語。 「你等著來敲門的人,門終於敲響了,你又不理人。」他說。 我抬起頭來。 「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點,莊,你不要見怪。」 我搖搖頭。 「與你興趣不合的人,你根本不加以理睬,現在總算有個藝術家出現,你又沒勇氣,因為你的生活安定慣了,害怕任何變化。是不是?」他問我。 我點點頭。 「你現在有多少天假期?你也不算算,起碼有三個月假,為什麼不加以利用,到巴黎去一趟?為公為私都有益身心。這間美術館少了你未必會關門,可是你損失這個傻小子,未必找得到第二個。」 我非常的猶疑。 「莊,你想得太多,顧慮過度,做人不可以這樣,你不是一部機器。」他看著我。 我喃喃的道……機器,館長是第二個說我像機器的人。 「自明天起,你一連放三個月假,我不要在辦公室再看到你,至於你如何利用這個寶貴的假期,那是你的事,我再也不干涉的。你是聰明人,聰明人的特徵是怕吃虧,我明白你的心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