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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他靜了一會兒,然後說:「穿巴黎新裝,也不是個個穿得那麼漂亮…那一日……你很美麗。我從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帽子,那層網,是一種奇怪的恍惚,我很喜歡……」

  他不會說讚美的話,因此說得很稚氣很真實,我聽呆了,我幾乎相信自己是美麗的,幾乎飄飄然起來。

  我停停神說:「你要配眼鏡了,你沒看清楚。」

  他說:「是呀,我的醫生是叫我去驗眼。」他又活潑起來。

  我拿他一點法子也沒有。

  車子終於到了流浮山,我與他一路走下蠔田去。他這個人,真是太瀟灑了,鞋子也不脫,便往水裡走,我也跟著他,他身邊有簡單的測量器,我根本不懂他在做什麼,坦白的說,我開始有點崇拜他。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等他。他全神貫注的在做他的工作,捲著衣袖,腳踏在水中。我很久沒有出來呼吸新鮮空氣了,太陽很烈,但是海風很舒服,我掠掠頭髮,呼出一口氣。我在享受。

  與尊在一起,永遠是從一個冷氣間到另外一個冷氣間,永遠不會有這種開懷,一直只是做作。

  我是怎麼跟他在一起兩年的?因為沒有比較?康嘉的坦白…他在車上說的那番話,我漸漸臉紅。

  早已過了午飯時分,我居然覺得肚子餓,但是我沒有催他,我耐心的等,終於他過來了,他看見我的臉,我也笑著回看他。

  他說:「臉都曬得紅紅的了,」語氣很憐惜,「來,肚子餓了,吃飯去。」

  我只好又跟他走,我們走到一個飯店,他叫了吃的,也不管衛生不衛生,便據案大嚼,我想:捨命陪君子,生黃疽病也只好生,也吃得十二分香。

  吃完之後他建議回家,怕我累。我說我不怕,又陪他到海另外一邊去。

  這一次他留得更久,把襯衫交給我,同時叫我幫他撿一種帶紅色的石子。我索性脫了鞋子,一塊塊的挑,真是弄得腰酸背疼,曬得兩眼發直,可是完全忘了我的煩惱,康嘉說他慢慢才解釋給我聽,這紅色的石子有什麼用途。

  唉,這是怎麼攪的,開頭見到他,我是一點也不喜歡他的呵。

  直到太陽一半落在海裡,我們才開車回家。

  一路上我們討論著剛才的收穫。到了姊夫家,我們兩個人又髒又臭的出現。

  姊姊問:「這是秀秀?」她幾乎是驚叫的。

  我解釋:「洗完澡就不怕了。」

  「秀秀,尊打過電話來。」她說。

  我一猶疑,到底兩年了。然後我下一個決心,「不要緊,讓他打好了。」

  姊夫說:「這倒不錯,秀秀如今臉上有血色了。」

  姊姊笑說:「也許你們不知道,秀秀在大學念的是生物。」

  康嘉如雷殛,「不是!」他嚷。

  我說:「怎麼不是?有什麼稀奇?」

  「我有眼不識泰山,有眼不識泰山!」他懊惱的說。

  我笑了。

  姊姊輕說:「放心,爸爸還沒見到你,你自然不識泰山。」

  我老大的白眼給姊姊,太離譜了!

  我說:「生物是生物,海洋裡的,我可不大懂。」

  「噯,我們的組織要請女秘書呢。」康嘉直嚷。

  姊夫說:「秀秀怎麼吃得了那種苦。」

  我說:「言之過早,我可沒膽子跳到船上去看他們七人個男人裸體工作,對不起。」

  康嘉說:「你會考慮,秀秀,會不會?」他雙目有神的看牢我,看牢我。

  考慮?

  唉,我開頭看見他的時候,是一點也不喜歡他的啊。

  我對著他微笑。

  老姑婆的春天

  我今年三十二歲,在美術博物館工作,未婚。

  頭髮梳一個小髻,因為不想它妨礙我的工作。時時穿長褲與簡單的毛衣,方便走動。

  我不化妝,不大說話,不常常笑。緊張的時候抽枝煙,習慣喝熱茶,時時工作逾時。

  我知道他們叫我什麼。

  他們叫我老姑婆。

  我並不覺得這種綽號有什麼惡意。人們憑他們的直覺創造暱稱,同事個子小便叫他「矮仔」,大個子叫「高佬」。既然三十二足歲了,被稱為老姑婆有什麼稀奇。

  他們對我不壞,我不是難相處的女人,我合理的對待他們,他們也對我好。我自己不愛說話,並不禁止下屬說笑。

  我辛勞的工作,我喜歡辦公室,那是因為假期的家太冷靜,但是當他們星期一遲到的時候,我很能諒解,從來不發一聲。

  我的助手與女秘書對我的意見:

  「莊小姐如果打扮一下,還是很漂亮的。她的皮膚很好。」

  「她無異是個高貴的女性。」

  我聽了微笑。

  任何事引不起老姑婆胸中的漣漪。

  日出日落我工作。

  開木箱取出古董,把它們釘進箱子寄出去,觀賞新得的畫,設計展覽場地……這些都是我的責任。有時候要寫信給其它國家的美術館長,要求他們借出國寶,與他們商量每件作品的藝術價值,每每都能使我廢寢忘餐。

  有時候也比較空閉,我與老館長有聊天的時候。

  我說:「昨天我看電視上的學生有獎問答。主持人問布政司是誰,所有的初中生都能夠回答,但是問到蒙娜莉莎是什麼人的作品,他們都啞口無言。」

  老館長笑問:「你是幾歲聽到達文西這名字的?」

  「我不記得。」我說:「孩提時期就知道了,我想我一生下來就認識這些名字。」我停一停,補充一句:「但是我可不知道布政司是什麼爵士,上帝是公平的。」

  「你應該結婚。」老館長說。

  「我知道。可是找不到對象,」我揚揚手,「每個人都說:莊,你應該降低要求。可是他們怎麼會當我的要求很高呢?我只是尚未有機會認識『他』。」

  館長問我:「如果你一天到晚躲在美術博物館中,他如何能找到你呢?」

  「他們說:如果有緣份的話,那人會來敲門。」我說。

  館長自喉嚨中發出牢騷,「別相信他們,你還年輕,應該出去喝酒跳舞看電影!」

  但是我沒有時間。

  至少我不覺得與這些人出去會比耽在博物館中更具意義。

  我能夠在展覽廳中把一次金石展望的圖章每顆取出來細看——我的工作便是我的興趣,我不覺得痛苦。

  近聖誕節的時候,天氣轉得很陰涼,我看得出女孩子們都為舞會而忙碌,而我更顯得老僧入定一般。

  天黑得比較早,六七點已經亮路燈,常常在這個時間我還留在美術館。

  美術館進出是要門匙的,因為我們辦公室中收著不少名貴的東西。

  這一日跟往日一般,我留得特別遲,在替一組瓷器編號目。

  忽然發覺有人站在我面前,我猛地抬起頭來,只看到一大蓬鬍髭,一剎間嚇得跳起來。

  那個人開口:「對不起,我嚇到你沒有?門開著,所以我進來了,我有敲門,不過你沒聽見,真對不起。」

  我驚魂甫定,看看他。

  「這是現代美術館?」他問。

  「這不是,」我有點氣,「這是博物美術館,現代美術館是樓下一層,而且人人早已下班。」

  「啊。」他失望,「這麼早?」

  我覺得與他在一起有種危機,我說:「我也要走了。」我停一停,「我要鎖門。」

  「啊,」他看著我,「你為什麼害怕?我看上去像歹徒嗎?」

  「當然不。」我不想多搭訕,拿起手袋,一路急步走出去。

  陌生人跟在我身後走,真像追逐。

  等電梯到樓下,我才鬆一口氣。

  「你有車嗎?」他問我:「能載我一程順風車?」他手中提著簡便的行李。

  「我不認識你!」我拒他於千里之外。

  「老天,你認識廖約瑟吧?我不是壞人!」他嚷:「我想到廖約瑟家去!」

  廖約瑟是現代美術館館長。

  我猶疑一下說:「我陪你去打電話,如果廖館長認識你,我就送你。」

  陌生人諷刺的說:「小心行得萬年船。」

  我放下五角輔幣,替他接通了電話。「約瑟,我是莊,有人找你,是,你等等—」我把話筒交給他。

  陌生人接過電話,與約瑟大說一輪法語,慷慨激昂,不外是埋怨他在我這裡得到的待遇。然後他把話筒還給我。

  約瑟的聲音,「莊,他不是壞人,你把他送到我家來,有重賞。」

  「得了。」我掛了公眾電話。

  我做一個叫他上車的姿勢,把陌生人接到約瑟家。

  一路上我們沒有說話。

  約瑟站在門口等我們。

  「莊,你也進來吧,我們做了豐富的菜式。」他說。

  我說:「晚了,要回去休息。」

  約瑟聳聳肩,「謝謝你,莊,明天見。」

  「明天見。」我說。

  我瞥一眼陌生人,長髮一大蓬鬍髭,雙眼倒是炯炯有神,可惜衣衫不整,我搖搖頭,約瑟專門就是會與這些藝術家打交道,真叫我弄不懂。

  第二天上班,我很發了一點脾氣,追究是誰在走的時候沒把門鎖好。

  午飯的時候,約瑟帶著一個客人上來,他說:「莊,我替你介紹這是尚嘉賓,蘇邦大學的美術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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