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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老館長說:「自明天起你在家多多休息吧,我不多說了。」 我被勒令放假,真是自己所想不到的事。 在家悶了三日,我忍不住打電話給約瑟。 「放大假?」他問:「敢情好,沒有打算去旅行?」 「去哪裡?」我反問」 「譬如說:巴黎,巴黎蘇邦大學。」 我說:「好像你們都知道我該何去何從。」 「太明顯了。」約瑟哈哈的笑。 「尚呢?他又在幹什麼?」我問。 「等你的電話,請我們吃飯。」他取笑。 「我正想問你們幾時有空。」我卻很坦白。 「真的?」約瑟不置信。 「自然是真的。」我說。 「明天七點半,我叫尚到你家接你。」他問:「你不介意吧?」 我說:「我從來不是小家子氣的人。」 「這話是你說的,莊。」他笑。 放下電話,我心頭也放下一塊大石,在過去的十多年中我從來未曾主動做過這種事,什麼都有第一次,我想尚是值得我這麼做的。 他到我家的時候,我早已穿戴整齊,門鈴一響,我請他進屋坐下。 「喝些什麼?」我問:「時間還早。」 「約瑟在家請我們。」他把「我們」兩字說得很大方。 「你打算怎麼樣?」我問:「在這裡坐還是上廖家去?」 他倒在沙發裡,「我在你這裡休息一下,累死我了。」 我給他啤酒。「最近忙什麼?」 「既然不能留下來,就得回巴黎。我對於教學生涯也疲倦了,打算幫家裡做生意。」 「家做什麼?」我問。 「家裡在巴黎開一爿賣東方文物的小店。倒不是賣野人頭的,父親要退休,我便把店頂了過來。」他揮揮手,「這幾天忙著辦貨,又沒人幫手,只怕上當。」 「香港不見得有那麼多騙子,你放心一點好不好?」我笑。 「昨天買了一張竹內棲鳳的畫——」 我不待他說完便道:「上當了,一定是假的。」 「你怎麼知道?」他反問。 「這種畫連京都博物館都找不到,又怎麼會流落在香港?」我笑,「而且你一定以低價買進的,對不對?」 「唉,什麼都給你猜到。」他也笑。 「不妨你亦可以低價讓出,不會蝕本,不蝕本就好。」我安慰他,「幸虧你只是辦貨不是作私人收藏。」 他喝完了啤酒。 「我們走吧。」我說。 「聽說你會到巴黎來。」他忽然問。 「誰說的?」我愕然。 「他們都這麼說。」尚說:「如果到巴黎來,記得找我。」 「你什麼時候回去?」我猶疑的問。 「我?下個月初,快了。」他問:「你呢?」 「我要考慮考慮。」我說。 「你是那種喝杯牛奶都要考慮三日三夜的人。」他溫柔的說。 「是,我得對自己負責,沒有人關心我,我更得保護自己。」 「我們都關心你。」他說。 「不,我們只是朋友,開心的時候吃杯茶,看場戲——到了要緊關頭,朋友是於事無補的。」 「你說得很對,我們對朋友的貧窮疾病痛苦都愛莫能助。」尚承認,「可是至少我們可以陪你說話。」 我微笑,「也不是每個朋友都是傾訴的對象。」 「現在你總算育與我談話了有進步。」尚說。 我說:「因為你對我很好。」 「你是一個自私自愛自利的人,莊,你只會坐在家中等著朋友對你好,你不會主動地伸出手來招呼朋友。」他說。 「尚,你說對了,我害怕受傷害。」我說。 「你不用怕我。」 「我知道。」 「既然如此,你還在等待什麼?」他問我。 「我?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在等待你的邀請。」我說。 「我不是早已發出請帖了嗎?」尚詫異地說。 「你看清楚了我沒有?」我問,「我是一個中年老姑婆,脾氣古怪,不近人情,相貌平平,你想清楚?」 尚說:「我相信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告訴我,我看到的是一個對美術極有修養的事業女性,英姿勃勃,神采飛揚,別有風韻,且帶著十分的氣質,當然我看當然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嚥一口唾沫。 「莊,別害怕,快去領事館辦手續,我們一起到巴黎走走——你上次去是幾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 「與什麼人去的?」 好傢伙,開始管頭管腳的了,可是我心中卻心甘情願。 「一個人。」我笑答。 「曦,煞風景。」他說:「好,我們動身到約瑟家去吧,遲到要罰的。」 廖約瑟兩夫妻為我到巴黎之行大費周章,彷彿我此行是去結婚似的,為我買了不少新衣服。 我笑跟尚說:「你看他們,等不到自家的女兒大,就想把別人的女兒嫁掉。」 「想?」廖太太忽然緊張起來,「什麼叫想?難道你只是『想』嫁尚?」 「嫁?」我嚇一跳,「誰嫁人?」 尚問:「怎麼?你不是答應嫁我?」他大驚失色。 「嫁你?」我一陣暈眩,「我什麼時候答應嫁任何人?」 尚嚷:「賴婚!賴婚!」 「喂!話說清楚一點,我只答應跟你一起到巴黎去。」我急道。 廖太太說:「莊,我們小覷了你!沒想到你這麼新潮,你不與他結婚,卻跟他去巴黎,難道想試婚?」 我拉下臉說:「我不來了。」 尚說:「不由你不來!」 「你們老拿我開玩笑。」我懊惱的說。 尚:「我以為一切都有默契,既然事情進行得太含蓄,我再補一次求婚禮如何? 「這還差不多!」廖氏夫婦異口同聲。 我說:「我沒有打算結婚,你們別催我。」 約瑟說:「對,別逼她,讓她到了巴黎,慢慢想清楚未遲,不過莊你是在思慮過度,不催一下是不行的。」 我說。「你與尚老是聯合起來對付我,現在更進步了」連廖太太也加入行列,三個人欺侮一個人,我希望你們慚愧!」 他們三人笑。 約瑟說:「為你好呢,莊。」 廖太太說:「好了好了,吃飯去吧。」 我看了尚一眼。 他向我擠擠眼。 我歎口氣說:「這算是什麼呢?」 尚說:「老姑婆的春天。」 這次連我都只好笑起來。春天……呵是。 母子 我認識維旭已有兩年,從來沒見過他的父母。 在學校他是個品學兼優的寄宿生,教授與同學都對他推崇備至。 他很少回家,我們開始約會的時候,通常都是他到我家來接我,父母很喜歡他,一向他是通行無阻的。 後來熟了,我便問起:「維旭,為什麼不讓我見見伯父母?」 他答:「我父親早就移民美國。」 「很少回來?」 「很少。」 「母親也不回來?」 他遲疑一會兒說:「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便已離婚。」 其實離婚已是很普通的事,但維旭說到這兩個字的時候,臉色很陰暗。 維旭並不是一個十分開朗的人,平日合了「沉默寡言」四個字,不過他笑起來的時候像滿天陰霾中露出一絲金光,我就是愛看那笑臉。 媽媽對他很好,凡我有的,總能照顧維旭。 媽媽說,「不管將來如何,我不一定要他娶我女兒,我女兒也不怕嫁不到人,這孩子討人喜歡,他得不到親情,我們疼著他一點,也是應該的。」 譬如幫我打了毛衣,維旭也一定有一件。生日的時候,維旭往往與我受到同一的待遇。 維旭通常住在宿舍中,不要說週末,連過年過節,他都不回家,生日也沒人記得他,是我盡量拖了他往我家跑。 媽媽有時說:「這孩子真怪,有父母跟沒父母似的。」 爸說:「別亂說,他的學費生活還不是由父母負責?就憑你那些招呼,他就活得那麼好,別離間人家的親情,各人養孩子的方式不一樣。」 媽媽有點訕訕地,她說,「我一時嘴快了。」 我說:「親情也很重要,光付錢,那多難堪!」 爸爸看我一眼,「你少批評他,要不愛他,要不離開他。」 我笑著應:「是!」 爸爸的家教最嚴,就不愛說人是非,維旭說,他最喜歡我們家這一點。 班上有同學訂婚,我笑問維旭:「什麼時候輪到我們?」 他說:「找到工作再說。」 「嘩,還要等兩年。」我吐吐舌頭。 他忽然說:「我情願叫你等。我舉個例子:政府拍賣官地的時候,競投者必需有現金支票作保證,才能舉手出價,少女的終身難道不比一幅官地更寶貴?可是大批追求者,除了花言巧語,還能提供什麼保證?一份正當職業至少是家庭幸福的保證,肯具保便表示有誠意。你明白嗎?」 我很感動,「我明白。」 「我父親是一個非常不負責的男人,是以母親跟他離婚。」 「真的?」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說起他父親。 「我不想多說他。」 「你母親呢?她可好?」 「當然她很好!」維旭冷笑一聲。 「如果她很好,你應該為她高興,她一定是個能幹的女子,離婚後並沒有倒下來。」 「她是很能幹。」維旭說:「我只希望她可以平凡一點,你明白嗎?像你媽媽那樣,媽媽應該有媽媽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