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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很快就復元,別為我擔心。」

  「那好,我得去上學了。」

  「元立,很高興見到你。」

  「我也是。」

  「記得勤練小提琴。」

  「我最討厭練琴。」

  「不練不得純熟,隔生有什麼好聽?非勤練不可。」

  彭姑的聲音:「元立,聽到沒有?」

  他老氣橫秋的說:「是是是。」

  由彭姑領著走了。

  周太太過來笑說:「真巧,這次你看不見他。」

  「下次紗布除下,就可以見面。」

  周太太忽然說:「多謝把元立交給我,在這之前,周家沒有歡笑聲。」

  叫她說出這樣的話來也真不容易。

  「我一直過著寂寞的生活,孩子大了,不聽話,亦不體貼,丈夫忙做生意,得意的時候很少回家,人一出現必定是不景氣,滿腹牢騷,要求岳家幫忙。」

  幾句話便道盡了她的一生。

  「我也想過做工作做事業,沒有本事,徒呼荷荷。」

  杏友吃驚,真沒想到權威風光背後,會是一幅這樣的圖畫。

  周太太歎息一聲,「我還有約,先走一步。」

  「我不能送你。」

  「不妨,你好好休息,想見元立,隨時聯絡我。」

  杏友又隨即醒悟,道是周太人的懷柔政策:訴點苦經,縮近距離,帶元立來探訪,給些甜頭,好籠絡她,希望以後再也別收到律師倍。

  因為坦誠相告,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杏友還是感動了,如果再同周太太爭周元立,那簡直不是人。

  多厲害。

  看護進來檢查病人。

  她詫異,「哭過了?醫生怎麼說,叫你多休息,別淌眼抹淚,才對眼睛有益。」

  「我幾時出院?」

  「明日吧。」

  「為什麼要耽那麼久?」

  看護笑答:「因為是最新手術,主診醫生想見習生來實地觀察病例。」

  「晞,我得收取參觀費。」

  「莊小姐真會說笑。」

  下午,安妮來了。

  杏友聞到花香,她縮縮鼻子,「桅子花。」

  「正是,莊小姐好聰明。」

  杏友苦笑,「視覺衰退,只得以嗅覺補夠。」

  「莊小姐別擔心。」

  「安妮,你會否捨羅夫跟我到杏子塢?」

  安妮大大吁出一口氣。「我以為你不肯用我,我足有兩日兩夜寢食難安,人家都知道我跟你那麼久,你若不要我,即證明我無用。」

  杏友笑,「我應早些同你說。」

  「今日也不遲。」

  「有你幫我,當可成功。」

  「莊小姐太客氣了。」

  隔一會兒,杏友試采地問:「那日開除黃子揚,你可覺得過分?」

  不料安妮答:「一發覺她是癮君子,當然要實時辭退,否則日後不知道多麻煩。」

  杏友倒是一愣。

  「公司還有點事,我先走了。」

  「你怎麼知道黃子揚有毒癖?」

  「有人見她注射。」

  莊杏友卻不知道,她叫她走,不是為著那個。

  安妮離去,杏友心中好過些。

  看護隨口間:「看電視嗎?」

  杏友笑答:「看,為什麼不看。」

  電視上播放一套舊片,叫金玉盟,杏友已看過多次,聽對白便知劇情,十分老套溫馨動人,男女主角都是不用工作的浪蕩子。專心戀愛,直至天老地荒。

  工作是感情生活大敵,一想到明朝還要老闆或客戶開會。還有什麼意圖跳舞至天明。

  她換一個電視台。

  忽然聽得有女聲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輕世界不再夢想,百至彼時我仍然愛慕你,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擁有都願奉獻……」

  杏友猷半晌,按熄電視。

  這時,她發覺室內有人。

  雖然看不見,可是感覺得到。

  她抬起頭,「誰?」

  那人動了一動,沒有回答。

  「阿利,是你嗎?」

  那人沒有回答,不,不是阿利。

  「到底是誰?」

  杏友十分警惕,她取過警鐘想按下去。

  那人終於說話了,「杏友,是我。」

  杏友震驚。

  隔了悠長歲月,隔著那麼多眼淚,她仍然認得這把聲音。

  第九章

  她側著耳朵不語。

  對方也知道她立刻認出了他。

  「沒徵求你的同意就來了。」

  杏友發猷,坐在床上一動不動。

  「元立說你看不見,我倒是有點心急,後來同醫生談過,知道你很快會康復。」

  這一點不錯是周星群。

  杏友不知盼望過多少吹可以再次聽到他的聲音,經過千萬次失望,已經放棄,沒想到今日聲音又再出現。

  並不是她疑心生暗魅,他真的就坐在她身邊。

  「元立同你長得很像,可惜這次你看不見他。」

  杏友忽然想說:不要緊,我本來就是個有眼無珠的睜眼瞎子。

  可是話沒說出口,多年委屈,豈是一兩句諷刺語可以討回公道。

  杏友本有一萬個一千個問題想問周君,可是事到如今,知道答案,也於是無補,索性把疑團沉歸海底。

  她不發一言,眼前一片黑暗,便她心如止水。

  周星祥的語氣似當中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好像他與杏友話別,回家,就昏睡到今日才醒來,一切與他無關,他擔不上任何關係,不負任何責任。

  太可怕了,天下竟有這樣的人。

  「我一直都很掛念你,但家母告訴我,你願意分手,換取一筆生活及教育費用。」

  是這樣一回事嗎?好像是,莊杏友已經記不清楚。

  「我與慶芳的婚姻並不愉快,她從來不瞭解我,一年倒有六個月住在娘家,二人關係名存實亡。」

  杏友忽然有點累,她躺回枕頭上。

  「你不想說話?」

  杏友沒有回答。

  「你仍在氣頭上?」

  杏友大惑不解,這人到底是誰,站在她面前不住攀談。

  這個人完全沒有血肉,亦無感情,他根本從未試過有一天活在真實的世界裡。

  她當年錯愛了他。

  杏友心底無比荒涼,更加不發一言。

  這時周星祥起了疑心,「杏友,你可聽得見?」

  杏友動也不動。

  同事們的花籃一隻隻送上來,杏友喜悅地輕輕撫摸花瓣。

  終於周星祥說:「我告辭了。」

  他輕輕離去。

  杏友起床,走到他剛才的位置,坐在安樂椅上,座墊還有點暖,證明周星群的確來過。

  不過已經不要緊,她掙扎多年,終於學會沒有他也存活下來,一切欺騙成為她不得不接受的鍛煉。

  看護進來,「喂,有禮物給你呢,想不想看?」

  杏友沒好氣,「可以拆紗布了嗎,為什麼不早些做?」

  「莊小姐,你不像是對護理人員發脾氣的人。」

  「為什麼不像,我沒血性?」

  看護笑嘻嘻,「成功人士應比普通人豁達明理。」

  杏友答:「我不知多失敗。」

  看護請醬生過來,二人異口同聲說:「讓我們分享你這種失敗。」

  萬幸杏友的視線清晰如昔。

  她喚安妮來接她出去,一邊收拾雜物。

  一隻考究的絲絨盒子就在茶几上。

  一定是周星祥帶來的,他在家順手牽羊,隨便把哪位女眷的頭面首飾取來送人。

  杏友打開盒子一看,只見是兩把精緻的琳瑣插梳,梳子上鑲著銀製二十年代新藝術圖案,盒子裡邊有製造商名字:萊儷。

  杏友蓋上盒子,並沒有感慨萬千,這是周星祥千年不變的伎倆,她現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有人進來。

  「看不看得見有幾隻手指?」

  阿利伸出手掌在杏左面前亂晃。

  杏友笑說:「十二隻。」

  「安妮走不開,我來接你回家。」

  「勞駕你了。」

  阿利忽然轉過頭來,猙獰地說:「我應該一早佔有你。」

  杏友哈哈大笑,「謝謝你的恭維。」

  「我們算不算和平分手?」

  「當然,對你的慷慨大方疏爽,我感恩不盡。」

  杏友又會得開口說話了,與阿利對談,毫無顧忌困難。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仍然是少女,白襯衫,大蓬裙,自學校返家,才打開門,迎面碰見周星祥。

  她驚喜交集的說:「星祥,我一百找你,原來你卻在家裡等我。」

  周星祥笑嘻嘻,「你是莊小姐?」

  「星祥,別開玩笑,元立正哭泣,還不快去哄他。」

  夢到這裹醒了,杏友出了一身油膩的冷汗,無論如何無法安睡,只得起身淋浴。

  身型比從前扎壯得多,再也穿不下四號衣,連鞋子都改穿七碼,再不加以控制,就會變女泰山。

  天亮,她回到門市店,幫安妮點存貨,共羅夫取製成品的時候,經過冒白煙的街道,看到賣甜圈餅小販,卻又忍不住買兩隻往嘴裹塞,唇上沾滿白糖粉。

  看,這就是幾乎名滿天下的時裝設計師,不事事親力親為,如何擔當得起盛名。

  莊杏友的故事說到這裡,忽然中斷。

  我如常到她那實施簡約主義的家去,充滿期待,預備把故事寫下去,管家卻告訴我,莊小姐進了醫院。

  「什麼?」

  「莊小姐這次回來,就是為著診治,她沒同你說?」

  完全沒有。

  我立刻逼管家把院址告訴我。

  管家微笑,「你明早來吧,第二天清早地出院。」

  那一日我志忑不安,碰巧日本人問候,我問山口這樣訴苦:「至親患病。情況嚴重,擔心得寢食難安。」

  山口問:「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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