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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因為你像她?」 「你怎麼知道?」 「許多侄女都似姑媽。」 「沒想到日本人漸慚也聰明起來。」 「幾時親身來考察我們。」 「山口,你可信山盟海誓?」 「永不。」 「為什麼?」 「無可能做到的事,等於欺騙。」 我沉默。 「你的想法也與我相同吧。」 我又問:「直至海枯石爛呢?」 山口困惑,「那真是好長的一段日子,我不知道,現代人不大會想這種問題吧。」 「咄,整個身體找不到一個浪漫細胞。」 他笑了,「天天問候一個從末見過面的女同事,與她談海枯石爛的問題,已經十分浪漫。」 是嗎,當事人卻不覺得。 第二天清晨趕到莊家去,很少這樣早外出,空氣清新得很:才停好車,管家已經笑著啟門。 「莊小姐,請進來。」 姑母坐在窗畔,精神還不錯,便服、頭髮盤在頭頂,用兩把精緻玲瓏的插梳作裝飾。 「昨天你來過?」 「請問身體有何不妥?」 她略為遲疑。 「是眼睛嗎?」 「不,」她終於說:「是淋巴腺癌,同家母一樣。」 我睜大雙眼,猷在那裡,心中突感楚痛。 她反而要安慰我:「今日醫學昌明,比從前進步。」 「是,是,」我連忙忍下眼淚,「請繼續說你的故事。」 「你還想知道什麼?」 「許多許多事。」 「像什麼?」她微笑。 「周元立最終有否成為小提琴家?」 「他十五歲那年贏取過柏格尼尼獎章。」 「然後呢?」 「十八歲自法律系畢業,一直幫他祖父打理生意。」 「他今年多大?」 「同你差不多年紀,廿五六歲。」 我失笑,「我哪裹還有機會做妙齡女郎。」 這時杏友姑母別轉頭去拿茶杯,我呀地一聲,就是這一對髮梳,這是那人迭給她的證物。 她見我目不轉睛,順手取下,「送給你。」 「可是,這是值得珍惜的禮物。」 「友情才最珍貴。」 「太名貴了,我不知是否應當拒絕。」 「大人給你,你就收下好了。」 她替我別在耳畔。 我問:「你與元立親厚嗎?」 她點頭,「我倆無話不說。」 「他父親呢,他的結局如何?」 杏友姑媽忽然問:「你會給他一個什麼樣的結局?」 我一征,「我不知道。」 「你是小說家,你替他作出安排。」 「但他是一個真人。」 姑媽笑了,「他是真人?他從來不是真人。」 我搔搔頭,姑媽的措辭有點玄,我需要時間消化。 「那麼,」我跨在她面前間個不休,「你以後有無遇到合適的人?」 姑媽抬頭想一想,「我分別到翡冷翠及巴黎住過一年,學習語言。」 我面孔上掛滿問號。 「曾經碰到過一個人。」 「是位男爵!」 「不不不,」她笑不可抑,「只是個普通的會計人員。」 啊,任何寫小說的人都會失望,「你倆有什麼發展?」 她搖搖頭,「他至今還是我公司的會計。」 我不置信,「莊否友的遭遇為蔑麼日趨平淡?」 她也忽然納罕起來,「給你一說,我倒也不禁有點失望。」 我真愛煞這位姑母,與她說話,永不覺倦,時間過得飛快,往往逗留五大小時而不自覺。 她家裡往往有最香的花,最醇的酒,最美味的食餚,以及學不完的秘訣。 像一次我問她:「香檳佐什麼菜式最適宜?」 她大吃一驚,「香檳就是香檳,怎麼可以用來送飯,暴殄天物,我一向只淨飲。」 那日下午告辭,管家送我到門口。 她忽然說:「莊小姐,恕我冒昧多言。」 我轉過頭來,「你太客氣了。」 「莊小姐,你姑媽的病情比你看到的嚴重。」 我垂頭,「我也猜到。」 「她需要休息。」 「我明白,以後她不叫我來,我不會自動出現。」 「請原諒我直言。」 我看著這忠僕,「請問,彭姑是你什麼人?」 管家意外,「莊小姐認識我姑媽?」 「我聽說過她。」 我喏然返家。 母親看著我,「自修,你這陣子情緒上落很大。」 「媽媽,你與杏友姑媽可是同一輩人。」 「講得不錯。」 「你嫁給父親之後,生活堪稱平穩舒適,無風無浪。」 母親轉過頭來,似笑非笑看看我,「今天替媽媽算命?」 「為什麼有些女子遭遇良多,最終成為傳奇,而有些女於卻可靜靜享受不為人知的幸福滿足?」 「因為我們安份守己。」 「不,媽媽,還有其它因素。」 母親抬起頭想一想,「是因為命運安排。」 母親微微笑,「筆耕那麼些年,口角仍然如此天真,不知是否用來吸引更加童稚的讀者。」 聖經上說的,先知在本家,永遠不獲信賴,就是這個意思。 母親說下去:「每個孩子都受大人鍾愛?一出生就注定好運厄運了。」 「對,」我贊同,「當初,一個個都是小小女嬰,受父母鍾愛」「的確是,你就比杏友姑媽好運。」 「怎麼可以那樣講,杏友名滿天下,豈是我們家庭主婦能比萬一。」 「她始終遺憾。」 「我肯定她有她的快活滿足,只不過最近她身體不太好,所以心情略差。」 已經有記者朋友前來采路,「你認識莊杏友?介紹我們做一篇訪問。」 「不方便。」 「咄,是否又看不起中文傳媒?」 「別多心,我也是寫中文的人。」 「如是新聞週刊,生活雜誌,一定即獲接見。」 「你別糊塗加以猜測,根本是我沒有資格做中間人。」 「真的,」她一訴起苦來不可收抬。「我們這種本地蔥,每期才銷十萬八萬冊,總共只得一個城市的讀者,比不上世界性、國際性的刊物。」 「嘩,你有完沒完,牢騷苦水直噴。」 「所以,凡有本事的人一定要離了道裡飛上枝頭,拿護照,講英文,與西洋人合作,否則,獲東洋人青睞,也聊勝於無。」 我沒好氣,「義和團來了,義和團來了。」 「介紹莊杏友給我。」 「她是極低調的一個人,沒有新聞價值。」 「你錯了,你沒有新聞觸覺才真,聽說她的成功,主要因素是擅長利用男人作墊腳石。」 「一定會有人這樣誣告任何一個女名人。」 「不然,一個華裔女,如何攀爬到今日地步?」 「憑力氣。」 「我也有蠻力。」 「這位姑奶奶,我不想與你再談下去。」 「舉手之勞,都不願效力,你這種人,天誅地滅。」 人心不知幾時,已變得如此暴戾。 不過從中也可以得到教訓:如有可能,最好不要與行家牽涉到共事以外的關係,工作歸工作,娛樂是娛樂。 山口死心不息,仍然遊說我出面宣傳。 「我有一個假設,你且聽聽是否可行。」 「請講。」 「我想替你拍一輯宣傳照。」 「山口,我說過不協助宣傳,貴出版杜應該用更多時間精力來干實務,不必一直動腦筋要花招。」 「任何商品都需宣傳推廣。」 我歎口氣,「我們之間意見有很大分歧。」 「我可以做得十分有品味。」 「怎樣做?」 「假設你是一個冰曲棍球手」「我不會該種劇烈運動。」 「不要緊,只是拍硬照。」 我不出聲,且聽他胡扯。 「開頭的第一張照片,你全副武裝,面罩下右不消是男是女,然後,你逐樣裝配除下:護頸、護胸、護眉、護膝……」 我不相信雙耳。 「最終脫下面罩,露出真面目,原來足華文作家莊自修。」 我一生尚未受過比道更大凌辱,卻很平靜的間:「為什麼要跳脫衣舞?」 「收取震撼感,換取暢售量。」 「可是同宣傳少年歌星一棣?」 「是呀,你說得很對。」 「我以為你們尊重寫作人。」 「所以才策劃這樣龐大的宣傳方針。」 「我決定換出版杜。」 山口明笑了,「你尚未起步,不宜跳糟。」 「那我願意放棄整個海外計劃。」 「很多人會替你可惜。」 「再見。」 掛上電話,連自己都覺得功虧一讚,十分遺憾,可是每個人都一個底線,我的忍耐力十分疏淺,一下子沉不住氣炸起來,絕非將才。 杏友姑媽叫我:「來喝下午茶,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我正氣悶,欣然赴會。 到了她那裡,喝過一碗甘菊茶,心頭氣忿略為平靜下來。 姑母端詳我,「自修,為何一臉憤怒,十分傷身。」 我摸著自己面孔,「看得出來嗎?」 「你何嘗有加以掩飾。」 「唉,還以為已經爐火純青,處變不驚。」 我只得把剛才的事說一遍。 「怪不得有至理名言曰人到無求品自高,我有所求,就遭東洋人乘虛越洋侮辱。」 姑母說:「這人對你事業會有很大幫助。」 「他也如此誇口。」 「那麼,或者,大家可以忍讓,達成協議。」 「姑媽,你有什麼忠告?」 「我那一套,頗不合事宜了。」 「姑媽你別推搪我。」 杏友姑媽笑,「你那行非常偏激,數千人爭生活、各出奇謀,其中排擠傾軋,可猜想大概,有人願助一臂之力,需好好抓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