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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安妮剛吃完午餐,立刻趕到她面前。 「安妮,把薪水照勞工法例算給黃小姐,即日解雇。」 「是,莊小姐。」 那黃子揚扁一扁嘴,十分不屑,「莊小姐,別裝作高人一等,你我不過是一般貨色,只是比我早到一步,製衣業還有許多好色的猶太人,我不愁沒有出路。」 她不在乎地離去。 杏友沉默。 她回到辦公室坐下,獨自沉思。 講得正確,通行都知道莊杏友是羅夫的支那女,他聯合同胞不遺餘力、不惜工本地捧紅她。 這是應該分手的時候了。 她致電熊思穎律師。 她這樣說:「熊律師,上次委託的事告吹,十分抱歉。」 「沒有關係。」 「又有一件事想勞駕你。」 「我一定盡力而為。」 「我要與羅夫拆伙,你得幫我爭取應得資產。」 熊律師嚇一跳,半晌沒作聲。 「怎麼樣,你願意嗎?」 「好,我答應你。」 杏友笑說:「拆伙比離婚略為簡單。」 熊律師沒想到她還有心情說笑。 杏友放下電話。 這並非她一時衝動,她采思熟慮,計劃周詳。 阿利羅夫在她面前出現。 「我只不過是逢場作興。」 杏友不出聲。 「看,杏子,我也是人,我也會寂寞。」 杏友用手托看頭,「我的律師會同你說話。」 「什麼,你說什麼?我為你做了那麼多,我簡直是你的創造主,我自陰溝裡將你抬起,捧你成為女神,你竟這樣對我?」 他心裡那樣想,全世界也那樣想,想證實自己能力,唯有分手。 不成功的話,至多打回原形,她一向子然一人,又無家累,怕什麼。 這時才知道,把元立雙手送給他人,確是唯一的辦法。 阿利忽然問:「你不是吃醋吧。」 杏友輕輕搖頭,心平氣和地說:「不。」 「你曾否愛過我?」 「不。」 「你純粹利用我?」 「不,羅夫在這幾年也有得益。」 「一點感情也無?」 「不,阿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對我仁盡義至,我將終身感激。」 「杏子,你想清楚了?」 「你改變許多,我也改變許多,名利使我們猙獰。」 阿利說:「杏子,讓我們各自回家,休息一夜,明朝回來再說話。」 整晚最有意思的是這句話。 杏友擲燭回家。 她一個人坐在露台喝酒,看看燦爛的萬家燈火,只要能夠住在這閒公寓一日,她都不應再有抱怨。 她在露台上醉倒,昏睡一宵。 第二天醒來,冷得直打侈噱,額角卻滾燙,她病了。 杏友非常高興,真好,名正言順可以躲起來,怪不得那麼多人愛裝病。 她蹣珊回到室內做熱茶喝。 這時,門鈴響了,那麼早,是誰? 門外站著阿利的叔父約瑟羅夫,杏友連忙開門。 老猶太人,一進門便說:「阿利在我家哭訴整夜。」 杏友不禁好笑,「他真幸運,我只得一個人發悶。」 「真的要分手?」 「是。」 「這傻子白做五年工夫,一直沒有得到你。」 杏友斟一大杯黑咖啡給他。 「杏子,其實你個子不小,長得比阿利還高,但不知怎地,他老覺得你楚楚可憐,想盡辦法要保護你。」 杏友不出聲。 「我知道這事已經無法挽回。」 約瑟是智能老人,目光準確。 杏友間:「對我,你有其麼忠告?」 「學好法文及意大利文,多往歐洲參觀展覽,注意市場需要。」 「謝謝你。」 約瑟站起來。 杏友意外,「你走了?」 「你還有話說?」 杏友奇問:「不準備責備我?」 「咄,男女之間緣來緣盡,各有對錯,旁人如何插嘴?」 杏友微笑,心中好不感激。 「杏子,將來有事請你幫忙的話,切勿推搪。」 莊杏友收斂了笑容,「我一定效力。」 他走了,心中竊喜,他一直不贊成阿利同異鄉女往來。 杏友突感脫力,她覺得視覺模糊,一跤坐倒在地。 杏友害怕,她獨居,有什麼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她立刻撥電話叫醫生前來。 醫生起到時她喘息地去啟門。 「我看不清事物。」 「先坐下,讓我作初步檢查。」 杏友乖乖平躺。 醫生替她詳細檢查。 「什麼事,可是腦生腫瘤?」 醫生坐下來,「有壞消息,也有好消息。」 「先說壞消息。」 「你雙目的視網膜脫落,所以視力不清。」 杏友耳畔哦地一聲,慘叫起來:「我可是變了,盲人?」 「好消息是,今日醫生口可以用激光修補薄膜,你不致失明。」 杏友鬆下一口氣。 「視網膜剝落因素眾多,你以後要小心用眼,切勿過度勞累,我現在立刻替你辦入院手繽。」 杏友長歎一聲,上天似還嫌懲判得她不夠。 當晚,阿利來探望她。 杏友聽得有腳步聲走近,睜大雙眼,只見到模糊人形。 阿利探視她,「可是你要離開我的,並非我嫌棄你是失明人士。」 杏友既好氣又好笑。 「即使你一輩子不能視物,我一樣愛你。」 不知怎地,杏友相信這是真話。 「幾時做手術?」 「稍後。」 「成功率幾乎是百分百,你不必擔心。」 「我知道。」 「熊律師已與我接觸,她說你要求很簡單,只想得到杏子塢。」 「是。」 「那又何必叫律師來開仗。」 「我還要羅夫廠歷年利潤百分之十五呢。」 「我立刻可以答應你,那本是你應得的紅利。」 杏友鬆口氣,這些資本已經足夠地出去打江山了。 「杏子,你在外頭做得不高興,可隨時回來歸隊。」 「謝謝你。」 他站起來說:「我走了。」 杏友意味到,「有人在外頭等你?」 「是。」 「黃小姐?」 「不,我表妹波榭。」 原來如此,「我願意幫新娘設計禮物。」 阿利還是賭氣了,「誰稀罕。」 他才走到門口,杏友已經聽見有人迎上去與他絮絮細語。 真快,你一走,人就擒上來坐下,席無虛設,好像不過是廿四小時之前的事,嘴巴一邊挽留,手臂卻已鉤住新女伴。 千萬別戲言說要走,話才脫口,對方已經開歡送會恭祝閣下前程似錦。 看護進來替她注射,檢查。 「別揉動雙目,醫生一會就來。」 又淪為孤寂的一個人了。 以往,在最危急之際,總有人來救她,雖然也付出高昂代便,但終於度過雞關,今日卻需她孤身熬過。 醫生進來,「你想接受全身麻醉?」 「是,我不欲眼睜睜看住激光刺到眼前。」 「鼓起勇氣,不要害怕。」 杏友忽然把心一橫,「好,我聽你話。」 「手術過程並不複雜,」醫生說:「我擔心的是你肺部感染,又有高燒,需住院數日。」 下午,手術做妥,杏友回到病房,雙目用紗布蒙住保護,醫生不想她耗神。 杏友昏昏睡去。 半晌醒來,也不知是日是夜,只覺有人輕輕同她說:「莊小姐,有人來看你,你可願意見她?」 杏友聲音沙啞,「誰?」 「一位周太太。」 杏友掙扎著撐起,「馬上請她進來。」 周太太腳步聲傳來。 「醫生說手術成功。」聲音中充滿笑意。 「勞駕你來看我,愧不敢當。」 「前日你為何爽約?」 杏友呆半晌,據實說:「我沒有面目見元立。」 「胡說,一個人,為看存活,當其時只能做到那樣,不夠好,又能怎樣。」 杏友沒想到周太太反而幫她說話,她維持緘默。 真好,朦著雙眼,流淚亦看不見。 「我帶了一個人來看你。」 杏友有點納罕,「誰?」 又有訪客自外頭走進來,一直到她床邊停止。 是彭姑的聲音:「莊小姐。」 杏友連忙握住她的手。 忽然之間,發覺那不是彭姑的手,這隻手小小,但是也相當有力,搖兩搖,童稚的聲音說:「你好,阿姨,我是元立。」 杏友這一驚非同小可,突然鬆手,仰起頭髮猷。 元立,元立來了。 只聽得周太太說:「元立,你陪阿姨說一會話可好?」 元立愉快的回答:「好呀。」 兩位女士走到另一角落去坐下。 杏友發覺她雙手籟籟地在發抖,連忙藏到毯子下去。 勉強鎮定,她問元立:「功課怎樣,最喜歡哪一科目?」 那小小孩子反問:「科目是什麼?」 「喏,算術、英文、音樂、體育。」 「體育,我會跳繩、游泳、溜冰。」 杏友微笑,「那多能幹。」 「你呢,」小元立問:「你喜歡做什麼?」 「我喜歡繪畫。」 「你畫得可好?」 「還不賴。」 小小孩兒忽然悄悄問:「告訴我,朦眼阿姨,畫怎樣才可以掛在博物館裡?」 杏友忍不住笑,「那你先要成為一個著名的畫家。」 「怎麼才可著名?」問題多多,且不含糊。 「你需要非常用功,做得非常好,以及非常幸運。」 小元立居然說:「你講得對。」 杏友暢快地笑出來,這孩子的聲音清脆可愛,百聽不厭,天天與他笑語相處,簡直延年益壽,長生不老。 他又關懷地問:「你的眼睛沒有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