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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祖琪也沒有騷擾他們,通消息只是問候、致意,不涉私人尷尬問題。

  學華覺得她畢竟是長大了。

  郁滿堂沉默地搬出去,孩子跟著他,由保母抱著,並無啼哭吵鬧,他不大認得母親,也不熟悉她的氣息,他握著玩具熊,跟父親乘車離去。

  彭祖琪關上大門。

  她開了一瓶香檳,對著樽口就喝,然後倒在沙發裡。

  她輕輕說:「祖璋,他們走了,屋子現在又完全屬於我們,你可以回來了。」

  這個時候,忽然想到祖璋已不在人世,不禁傷心得飲泣起來。

  第二天晚上,她在勝利路舉行舞會,所有的老朋友都來了,車子停滿馬路。

  鄰居丁太太大為訝異,「什麼,又故態復萌?」

  丁先生也奇道:「原以為她已經長大,不再好此道。」

  「哎,本性難移。」

  他們去按鈴,請彭小姐把車移一移,好讓他們出去吃飯。

  「看到彭祖琪否?」

  「沒有,是傭人來開門。」

  「怎麼一下子又翻了身?房子不是賣了給一個姓郁的人?」

  「她嫁給他,所以,一切不變。」

  「多有辦法。」丁太太讚歎。

  「聽說,又離婚了。」

  「嗄,」丁太太五體投地,「好好地有人供奉,為什麼又分開?」

  「不知道。」

  不止丁太太嘖嘖稱奇,彭祖琪的老朋友也暗暗歎服,一兩年沒來彭家,只見一切不變,擺設佈置只有更新更考究,食物更精緻美味,氣派猶勝舊時。

  那班損友不禁紅了眼,有人偷偷把小水晶擺設放進口袋裡帶走,呵,不可以說偷,都還是朋友,太過計較,誰來同你玩,祖琪十分明白。

  一班男生圍著祖琪說著讚美的話,從前,她覺得再高傲沒有,今日,她有點寂寥。

  電話鈴聲響了又響,終於有傭人聽見,過去接:「彭公館。」

  是,勝利路七號終於又成為彭宅。

  「快叫太太來聽電話,有急事。」

  傭人是新來的,莫名其妙,「我們這裡沒有太太,只有小姐。」

  那邊頓足,摔了電話。

  不到二十分鐘,有人大力按鈴。

  傭人去應門,說了半晌,進來匯報,在彭祖琪耳畔輕輕說了幾句。

  祖琪站起來,「對不起,」她對客人說:「我出去一下,你們隨便玩。」

  到了門口,有車子在等她。

  她披上大衣,踏進車內,向郁滿堂點頭。

  郁神情沮喪,「弟弟啼哭不停。」

  祖琪問:「醫生怎麼說?」

  「中耳發炎,是非常痛楚的一種病,發燒至一○五度,需打針降溫。」

  祖琪無言。司機把車子朝醫院駛去。

  半晌他問:「有宴會?」

  「老朋友聚聚,許久沒見面。」

  「不好意思,又一次打擾你的宴會。」

  祖琪不知如何回答,只說:「應該的。」

  她穿著狐裘,每次說話一吹氣,柔軟的長皮便輕輕在臉旁拂動,十分動人。

  郁滿堂凝視她,「你氣色好極了,祖琪。」

  「謝謝你。」

  車子抵達醫院,他們匆匆走向病房,在走廊就聽見孩子哭聲。

  郁滿堂說:「弟弟聲線好不洪量。」

  祖琪有點迷惘,這是她的孩子?多麼陌生,出於道義,她不得不來關懷他,但是心理上,她並無一般母親的焦急惶恐。

  看護迎出來報告:「能哭了,就不怕,熱度已經退下去。」

  忽然看到一個艷女,漆黑大眼睛,鮮紫色嘴唇,不禁一呆,退後兩步。

  祖琪輕輕走過去同孩子說話:「你好嗎,生病了?不要緊,醫生會照顧你,藥還苦嗎……」

  幼兒聽到呢喃的問候,漸漸靜下來入睡。祖琪鬆口氣,坐在一旁,脫下細跟鞋。

  「多謝你來。」

  「別客氣。」

  「你可要趕回去?」

  「我想多耽一會兒,那些老友很無聊,沒什麼話可說。」

  「祖琪,」郁滿堂忽然請求,「讓我們從頭開始可好?」

  祖琪搖頭,「不,我們之間是完結了。」

  幼兒嚶嚀,祖琪馬上過去視察,半晌,沒事,又無對話,她坐在椅上打盹。

  天亮了。

  祖琪驚醒,晨曦、陽光自窗簾透入,祖琪很久沒這樣早起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見看護向她微笑,「郁太太,孩子沒事了。」才想起昨夜的事。她去宪生間漱口,在鏡子裡看到化妝已糊,還穿著舞衣,像是孤鬼野魂,玩過了頭,忘記回家,祖琪苦笑。

  她去探視孩子,剛好郁滿堂也到小床邊低下頭去,兩個人額頭碰個正著,祖琪雪雪呼痛,郁忍不住笑出來。孩子睡熟了就像洋娃娃,動也不動,特別可愛,祖琪不太敢碰他,老怕一不小心他手腳會脫骹,看到別人大膽把幼兒拋到半空跌下接住嬉戲,十分羨慕。

  她說:「我走了。」

  「你自己當心。」

  「我懂得。」

  「錢緊緊抓手裡,不要輕信人言,不要與人夾份做生意,同情心不得氾濫。」

  祖琪笑著離去。走到門口,收斂笑意,累得肩膀發酸。她能不來嗎,不行,情理上說不過去,來了,也不過乾坐著,她又不是醫務人員,只好算精神支持。

  車子還沒有駛過來,幸虧時間早,大堂沒有人,她靠在長婣上等車。

  祖琪閉上眼睛,忽然聽到有人叫她。

  「祖琪?」那人的語氣像是不大相信會在這裡碰見她。

  祖琪睜大眼,看到熟悉的面孔。

  那人笑,「你老是記不住我的名字,我是渡邊。」

  「咦,你好。」

  「來探訪親友?我送你可好,這種時候叫車不易。」

  「勞駕你了。」

  「我們時時在街上碰到。」

  「是!」祖琪笑,「不可繼續如此見面,人家會疑心。」渡邊也笑,「祖琛在那邊還好嗎?」

  「很好,他們夫妻相敬如賓,到南極洲也一樣快樂。」

  渡邊鼓起勇氣,「祖琪,去喝杯咖啡可好?」

  「待我換件衣裳。」

  他大喜過望,「我先送你回家。」

  車子回到勝利路,客人已經散去,傭人在收拾雜物,見她回來,迎上招呼。

  祖琪請渡邊在偏廳等,她上樓淋浴更衣,彷彿回復到少女時期,男孩子又在樓下耐心地等。她換上白襯衫,還沒擦乾頭髮,已經倒在床上睡著。

  渡邊一直在樓下坐著。

  傭人見個多小時過去,便上樓看一下,只見女主人已經睡著,一時不會醒來。

  她同客人說:「這位先生不如先回去。」

  渡邊躊躇一下,「不,」他聽見自己說:「我等她。」

  傭人只得讓他去。半晌,端來茶點,以及兩份報紙。

  渡邊當自己家一樣,細細讀完日報,吃了早點,又到花園散步,始終沒離開彭家。他並沒有不耐煩,幾個鐘頭一下子消磨掉。

  渡邊剛才碰見祖琪,濃妝、憔悴,像迷路天使,不知怎地會在醫院出現,他代一個朋友取藥,一出來就看到美麗寂寥的她。

  他情願坐在這裡等。

  中午,傭人請他用飯。

  小小一碗雞湯,一碟青菜,又煎了一條魚,渡邊吃了三碗飯。

  然後,他坐在安樂椅裡聽音樂。

  下午三時,祖琪醒來,肚餓,下樓找人,忽然看見渡邊,才想起曾叫他等,沒想到這一等便是五六個小時。

  「啊,不好意思。」

  渡邊笑著除下耳筒,「沒關係。」

  「外頭已經收拾好,請出來坐。」

  傭人這時過來說:「小姐,不見好些銀器。」

  祖琪隨口說:「去總店配回好了。」

  她轉頭同渡邊說:「打理一頭家真瑣碎。」

  渡邊笑:「現在,可以喝咖啡了吧。」

  祖琪問:「有沒有發覺這間屋子靜得耳邊嗡嗡聲?」

  「我沒發覺,我認為很舒服。」

  他長得高大,與祖琪說話的時候喜歡雙手插褲袋裡,側著頭留神。

  這種姿態文雅有禮,完全屬於讀書人,與郁滿堂的直接耿直不同。

  小生意人往往不顧細節,只求公司賺錢,毫無情趣。

  祖琪同自己說,要不要放肆一下?這可是個機會,或者,他會得給她生活添些顏色。

  渡邊抬起頭來問:「在想些什麼?」

  「祖琛有無告訴你關於我的事?」

  「祖琛是君子。」

  「說得真好,你呢,把所有借來的書歸還沒有?」

  渡邊只是笑。

  他竟在彭宅逗了一整天。

  真可怕,屋子裡什麼都有,傭人不住捧各式食物飲料出來,他們下棋、讀書、聊天,傍晚大雨,他更不想走。

  女主人妝奩一定豐厚,維持這樣一個家實在不簡單,她色彩神秘。

  吃完晚飯,她才送他走。

  祖琪斟出酒來,喝一大口。

  她對空氣說:「怎麼樣,祖璋,你覺得這人如何?」

  隔一會兒,她又回答:「同你一樣,十分有生活情趣。」

  她並沒想過要同誰共渡餘生,因此歎口氣,「祖璋,我真覺寂寞。」

  她抱著酒瓶發呆。

  第二天,渡邊帶她去一個文藝聚會。祖琪覺得十分新鮮,在場者都是詩人,有些已有詩集出版了,有些尚未成名,都努力創作,並且當場朗誦詩篇。

  祖琪坐在角落,有一個中年人朝她走近,睜大雙眼說:「晶瑩的你感動了我,在這一剎那我相信確有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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