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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祖琪駭笑,覺得有趣。

  渡邊拉開祖琪,把她擁在懷中,「別聽他們胡言亂語。」

  祖琪問:「你也寫詩?」

  「偶然。」

  「誰是你的靈感?」

  「學習。」沒想到答案如此踏實樸素。

  她以為他會說「你」,不禁有點失望,但幸虧沒有,否則就太俗套。

  那邊一個女詩人咬牙切齒地朗誦完畢,意猶未盡,順手把手中酒杯摔出去打爛,眾人鼓掌叫好。

  「詩社需要人贊助。」

  祖琪笑了,「是嗎,容我出一分力。」

  渡邊說了一個數目,咦,還真不便宜,但祖琪爽快簽出支票,噫,不願請客,誰來陪你。

  所有的詩人又拍起手來。他們把作品簽名送給祖琪。接著,圍成一圈,研討艾略脫的詩是否一直被世人過譽。簡直不食人間孼火,這班人究竟何以為生呢?

  祖琪忽然想到祖璋,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他會喜歡這種場合嗎?

  最後,詩人們彼此祝酒,廉價葡萄酒有點酸澀,但是,氣氛最重要,祖琪不介意。

  祖琪預備走的時候,那中年詩人過來說:「繆斯,幾時再來與我們歡聚。」他吻祖琪的手。

  「一定一定。」渡邊代為回答。

  他們笑著離開詩社,這才發覺街上空氣清新,屋裡孼味酒味人氣,幾乎透不過氣來,但是熱鬧。

  在街燈下,他們說著剛才好笑的事——「繆斯,多謝你的贊助支票,哈哈哈……」

  忽然,渡邊伸手輕輕撥開祖琪的頭髮,他的手指緩緩觸摸她的五官,像是要通過觸覺記憶她的臉容。

  祖琪沒有讓開,也沒有阻止他,她的皮膚有點飢渴,被愛撫的感覺很舒服。她緊緊埋首渡邊懷中。

  真沒想到會在街邊繾綣,這不是少男少女的行為嗎,無處可去,肉身便是安慰。

  原先,祖琪也以為這種情懷已經過去,永遠不再,可是今日發覺死灰復燃,竟十分心酸,緊緊擁住渡邊腰身,他的胸膛結實,可靠嗎,不知道,祖琪並無奢望。

  她去他宿舍看過,簡陋、混亂,完全無人收拾。

  祖琪吃驚,「太沒有辦法了,不能叫幾個漂亮女生來做定期義工嗎?」

  渡邊撥開報紙雜誌給她坐下,「你就是那女工,先從廚房開始做起。」

  兩人笑作一團。

  其實沒有什麼特別,但是他們都不願放棄調笑機會,即使不是戀愛,也有戀愛感覺。

  小廚房堆滿即食湐,渡邊做晚餐給她吃,湐上打一隻蛋,加罐頭炸鰻魚。

  「看,多麼豐富。」渡邊說。

  祖琪看著碗,「待會兒出去吃吧。」

  渡邊撲上來咆吼:「一定要賞臉。」

  「不,不。」她恐懼地叫。

  他們在地上扭作一團。

  世上確有許多東西不是金錢可以購買,但是所有其它的物質需要,有祖琪的信用卡。

  不知怎地,那樣年輕的彭祖琪,已經習慣付鈔,是祖璋在生時養成的手勢吧。

  他們到格林威治村那間小公寓住了整個月。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中午吃完飯,蹲在街頭看賣藝人表演,非常悠閒舒服。祖琪從來沒有這樣暢快,雖然她用一個男人的錢來貼補另一個男人的開銷,但是她並不覺理虧,這筆贍養費原是她應得的。

  祖琪最喜歡一個踩高蹺的小丑,腿有十呎長,人人要仰望,他穿得花枝招展,一直叫人猜謎語。

  「一把傘遮一個老師與十個小學生,無人淋濕,何故?」

  大家亂猜一通,沒有人中獎。

  他解開謎底:「根本沒有下雨,哈哈哈……」

  用手把一把糖果撒給觀眾。

  祖琪高聲問:「愛情可否永恆?」

  高蹺小丑答:「不可能,所以叫愛情。」

  人群散去,祖琪與渡邊回公寓休息,他幫她畫人像速寫。

  這一段時間,沒有人聯絡他們,她也不知道外界發生什麼事,正好是個冬天,名正言順什麼都不理。

  大雪,他們在家吃罐頭,在街上擲雪球,打雪仗。

  一日下午,雪融了,泥濘一片。

  「咦,春天到了。」

  不知不覺,已經三月。

  渡邊伸個懶腰,「我得找一份工作。」

  「我聘請你。」

  「什麼職位?」

  「私人秘書。」

  「不行,沒有晉陞機會,我還是出去聯絡朋友的好。」

  他披上外套。

  「今晚見。」他同她吻別。

  祖琪關上門,她覺得也是回家的時候了,再繼續下去,保不定會問:「幾點回來」,「等你吃飯」,「別在外頭揸太久」,「見過誰」……那又有什麼意思,趁大家還沒有膩,把距離拉遠一些透透氣也好。

  她要撥幾個電話。

  第一個找祖琛,他說:「稀客,許久沒聽到你聲音。」

  「我在紐約。」

  「會來探訪我們嗎?」

  「飛機場雪融了沒有?」

  「我們今年沒下雪。」

  「可能過幾天到府上。」

  「歡迎之至,祖琪,我們的家即你的家。」祖琛說。

  擱下電話,想出去買點蔬果,忽然聽到有人按鈴。啊!原來公寓有門鈴。

  祖琪打開門,外頭站著一個臃腫的年輕女子,油膩耗子棕頭髮搭在頭上,嘴角生凍瘡,透明眼珠一點神采也沒有,一看就知染有毒癖。

  一見有人開門,她便解開外套,腹部隆然,都幾乎快要臨盆。

  祖琪呆呆看著她。

  她說:「我找渡邊,他們說他在這裡。」

  一手推開祖琪,進屋坐下。

  祖琪發呆。

  那女子自口袋裡取出一張文件,「這是我與他的結婚證書,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祖琪低頭一看,證書上她的名字叫蘇珊莎蘭頓。

  「我可否喝杯熱可可?」

  祖琪只得招呼她。

  「還有,那三文治,我好久沒吃了。」

  蘇珊吃飽了鬆口氣,「我是他學生,遭受欺騙及遺棄,我聽說你很有錢。」

  她說話斷續,但,也可以得到故事大概。

  「我們還沒有辦妥離婚手續。」

  祖琪抬起頭,想了一想,打開手袋,把所有現款取出交到她手中。

  「謝謝你。」

  「去找醫生照顧你們兩個。」

  「孩子決定交人領養。」

  祖琪點點頭,送她出去。

  「渡邊幾時回來?」

  「這是我的住宅,他大概不會來了,你好好保重。」

  蘇珊見茶几上有一瓶酒,順手牽羊,放進大衣口袋。

  祖琪把她送出門口,坐下,喘氣。雙腿與頭皮同時有點發麻,幸虧當事人不在,否則好戲連場,不知如何招架。

  她歎口氣說:「祖璋,你們都不肯公平待我。」

  祖琪一時沒想到,她也沒有好好待人。

  她低頭一看,那張霉舊的結婚證書跌落地上。她把證書用膠紙貼在門上,她萬一回來,可以拾回,將來,又可以給丈夫別的女人觀賞。

  然後,祖琪鎖上門,離去。

  那高蹺小丑在附近視察表演場地,認得她,叫住她:「喂,你,春天來了,還好嗎?」

  祖琪沒有回答。

  他看到她的臉,吃一驚,「你臉色灰敗,是怎麼一回事?」

  祖琪朝他擺擺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祖琛的家,周學華站在門口等她,她倆緊緊擁抱。

  學華沒有小丑老實,她婉轉地說:「你彷彿十分疲倦。」

  祖琪摸摸自己的面孔,真是,搞男女關係最叫人精疲力盡,把那時間省下來做大事,肯定成績斐然。

  「祖琛呢?」

  「祖琛在上課。」學華說。

  「你呢?學華,你在家不怕寂寞?」祖琪說。

  「我在種植玫瑰,最近已收集到三十七個品種,希望可以培植一個漂亮的園子。」

  祖琪詫異:「世上一共有幾種玫瑰?」

  學華答:「拿破侖的皇后約瑟芬一共找到兩百多種,她的玫瑰園十分著名,可惜今日已經流失。」

  「怪不得剛站在門口,已經聞到一陣甜香。」

  學華斟出熱茶給她。

  「酒,什麼酒都可以。」

  學華打開?門取出一支威士忌交她手中。

  「酒徒,你許久沒有回家了。」

  「家?」

  「郁君說你全沒回家探訪志一。」

  驟然聽到這兩個名字,恍如隔世,陌生得連反應都沒有。

  學華暗暗留意她的反應,「大家都不知你去了何處。」

  祖琪微笑,「阿郁一定知道,信用卡都由他負責付清,他知我在紐約。」

  「是嗎?他沒告訴我們。」

  祖琪不出聲。

  「這半年,你音訊全無。」

  「我倦了,需要休息。」

  她走進客房,一眼就看見一大瓶白玫瑰,香氣叫人酥倒,學華真是有心人,許多人,連一朵玫瑰都沒照顧好。

  她伏在床上睡著了,祖琛回來她也不知道,祖琛一邊脫大衣一邊看她,一見祖琪臉頰眼窩都陷下去,嚇一跳。

  第五章

  「她同什麼人做淘伴,搞成這樣。」

  「損友。」學華頂幽默。

  祖琛搖頭歎息,「留住她,叫她看醫生。」

  兩夫妻吃簡單的晚餐,話題並無繞著祖琪,這叫學華安慰。

  祖琛說:「校方決定調查史蔑夫性騷擾女生事,叫我們人人自危,現在所有男講師見到女學生走近像見鬼一樣,唉,校園竟會搞成這樣。」

  學華嗯一聲。

  「凡是女生來問功課,必須有第三者在場,還有,門不得關緊,需半掩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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