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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學華惋惜,「有什麼必要看得那麼開?」 祖琪忽然笑了,「看不開,我也學祖璋,離家流浪去,駕駛飛機,隨風而逝。」 「祖琪。」 「就是因為大徹大悟,才留下來,生孩子,與仇人共住一個屋簷下,並且涎著臉佯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明白嗎?」 學華不出聲。稍後,她向祖琛報告:「祖琪態度異常。」 「她至愛的兄弟已經不在,乖張一點,也值得原諒。」 「你深愛她。」 「我倆自幼合得來。」 「她知道你將離開的事沒有?」 「還沒知會她。」 「等幾時才說?」 「待嬰兒出生,她忙得不可開交,日夜不分,再也沒空理會別的事之際。」 學華握住他的手。 「就是因為愛她,才不能學她對祖璋那樣,一輩子為她撐腰,我去加拿大任教,離她遠一點,好讓她成長。」 「她會否覺得你殘酷?」 「不會的,祖琪的聰敏時時被低估。」 祖琪天天約朋友看戲吃飯逛街喝茶,看表面,她的心境已經平復。 郁滿堂在書房住成習慣,找了建築師來看過,發覺尚有加建的條件,他添增了西翼,擴建近五百呎面積,正式在西廂定居。他與妻子不是天天碰面,有話說,需留言,有時祖琪一連三五天不開錄音機,機器裡只有郁滿堂空洞的聲音。 出乎意料之外,彭祖琪是個愉快的孕婦,早睡早起,戒煙戒酒,祖琪雇了美容師,專門為她修飾儀容,髮型皮膚均整理得無懈可擊。 在門口碰見妻子,郁滿堂覺得眼前一亮,說實話,世上沒有美麗的孕婦這回事,這不過是比較有良心的男人說來安慰伴侶用的白色謊言,不過,彭祖琪與眾不同。這件艱苦冗長的任務並沒有過分影響她的外表。 她穿俏皮的平底鞋,橡筋三個骨褲,加一件松身襯衫,像個美術學生。 大家都鬆口氣,以為最困難的日子已經過去。 「看樣子她喜歡這個孩子。」學華說。 「希望孩子可以填充她內心空虛。」 「在我們看來,她也算得是要什麼有什麼了,怎麼還會空虛?」 「她自幼失去母親,父親忙事業,且愛喝酒,後來又有祖璋這件事。」 「人生總有打擊,也只有祖琪有本事把個人的不如意轉嫁到親友身上。」 祖琛不出聲。 學華不再多言,兄妹相愛是美好的事,她不想破壞他們。 進入最後一季,祖琪體重明顯增加,行動卻仍然敏捷,忽然嗜吃朱古力。 祖琛見她心情特別好,把握機會提早宣佈他的去向。 「祖琪,加拿大卑詩大學聘用我。」 祖琪正吃朱古力蘇芙厘,聽到一怔,「幾時動身?」 「明年春季。」 「你們整家搬過去?」 「是,與學華注了冊才走。」 「那多好,新的開始新的生活,真羨慕你,祖琛,你一直有方向,學華很幸運。」 「我也覺得那邊風氣適合我多些。」 「祖琛,請等到孩子出生。」 「當然。」 「請贈他一個中文名字。」 「祖琪,他父親會有分數。」 祖琪知道他不願意見多多,祖琛一向含蓄守禮。 那天下午,郁滿堂來找他,郁的臉上散發著紅光,「祖琛,醫生說是男孩。」 祖琛奇道:「是男是女,有何重要?」 「祖琛,你這人真正恬淡豁達,難怪祖琪那麼尊重你,我是一個小生意人,男丁對我來說,是喜上加喜,將來,敝店招牌上,可以寫:郁與郁,或是郁氏與子,哈哈哈。」 郁滿堂深色皮膚興奮得發亮,平時不顯眼的五官生動起來。 「想到名字沒有?」 「還沒有,祖琪可有意思?」祖琛搖搖頭。 郁滿堂問:「叫志一可好?」 祖琛笑,「一聽就舒服,罰抄時筆畫又不太多。」 郁滿堂咧開嘴笑,他一生人最開心是該剎那,「你說,孩子如果像母親會多麼英俊。」 「他的性格一定會像你這般沉實。」 「謝謝你,祖琛,謝謝你。」 婚姻會有轉機吧,祖琛希望。他們倆口都熟悉外國生活,又是簡約主義者,收拾行李,不用半天,所以有很多時間照顧祖琪。 祖琪與余醫生商量:「我想還是做手術生產算了。」 「沒有必要無故添一條疤痕呀。」 「我想留一點尊嚴,那種痛得打滾的場面實在……」 這時,郁滿堂帶著錄像機進病房來,祖琪霍一聲站起來,拉下臉就斥責:「你又來拍什麼經典鏡頭?這是生死存亡時刻,大爺你的興趣那麼好?」 祖琛立刻把郁滿堂拉出去。 他卻不生氣,「是我造次了。」連忙叫司機把攝影機等器材帶走。 「大家都沒經驗,有點緊張。」 「祖琛,你真好。」 祖琪在傍晚八時許剖腹生產。看護抱他出來給父親看。 郁滿堂雙手不住顫抖,那是一個小小黑黑的幼嬰,長得與他幾乎一模一樣,嬰兒像母親的美好願望落空,他卻更加歡喜更加痛惜他,因為他是小型的他,郁滿堂感動得落下淚來。 學華忍不住說:「像極了,祖琪真能幹。」 「祖琪呢?」祖琛喊出來。 她這時才自產房出來,仍然昏迷不醒,醫生拍打她的手,「祖琪,祖琪。」 祖琪睜大了眼睛,呵了一聲,她沒有叫痛,也沒有要求看孩子。 學華把幼嬰送到她面前,祖琪沒有伸手來接,只是很客氣的說:「健康呵,那可放心了。」接著,閉上眼休息。 因為才做完大手術,大家也不懷疑有什麼不妥。 第四章 第二天她就想回家,醫生把她多留了一日。 祖琪到家,鬆口氣,掙扎著換上便服,同祖琛說:「不能送你行了——」「你放心,祖琪,我一年起碼回來兩三次。」 「不,」祖琪微笑,「我知道你,你不會時時返來。」 祖琛沉默。 「保重,祝福。」 祖琪沒有抱怨。 反而是郁滿堂,他輕輕說,「祖琛,你一走,我們這裡可寂寞了。」 「怎麼會,小志一有得叫你忙的。」祖琛說。 郁滿堂一聽,笑逐顏開,「是,是。」 彭祖琛帶著周學華走了。 祖琪又斟出酒來,手術後傷口痛,醫生給了鎮痛藥,和著酒喝,特別奏效。郁滿堂觀察妻子對孩子的態度,她不是不喜歡他,只是不大知道怎麼做,她不敢抱他,怕他滑跌到地下,由保母抱著,她同他說話。 「好嗎,還喜歡這世界嗎,我是你媽媽,記得住我的樣貌否,牛奶還可口嗎……」 郁滿堂在一旁聽著,不知怎地,覺得有點辛酸。 她對孩子,像對他一樣,就是有一個距離,她不會為嬰兒洗澡剪指甲,她也不會陪丈夫看醫生或是探親。 她有她自己的世界,打開門走出來,才見到他們父子。 年輕,她身形很快恢復過來,孩子六個月大,祖琪要求離婚。 郁滿堂坐下來好好與她談判。 「為什麼一定要分手?」 「我從來沒愛過你。」 「這我知道,」郁滿堂很鎮定,「但是,可否等孩子稍大才處理這事?」 「沒有必要拖延。」 「你不愛孩子?」 「我是他母親,這是不爭的事實,這同我倆的事不相干。」 「你對我有什麼不滿,我可以改。」 「不,」祖琪忽然講實話:「你很好,你無不妥,可是我不愛你。」 郁氏沉默了。 「我要求至少分居。」 郁滿堂歎口氣,「你也要等我找到房子再說。」 「記得找大一點的單位。」 「為什麼?」 「孩子跟你住比較適合,我會時時旅遊,不方便帶著他,在家中也乏人照顧。」 「祖琪,我要工作!」 「你一定有辦法,多雇幾個保母好了,他是男孩子,他會像你那樣勇敢堅強,他不會怪你。」 郁滿堂跌坐在椅子裡。 他向彭祖琛求救。 「祖琛,你回來勸勸她,她只聽你一個人的話。」 祖琛在電話另一頭只唔了一聲。 「她是認真的,律師已把文件交到我手中,我該怎麼辦?」 半晌,祖琛才問:「你仍然愛她?」 「是,所以才像熱鍋上的螞蟻。」 「那麼,像愛她的人那樣對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忍耐、寬恕、厚待她。」 「祖琛,她要離開我,她連孩子也不要,祖琛,請你馬上回來幫我說句公道話。」祖琛答:「我要教書,怎可擅自離職。」 「我會補償你。」郁滿堂說。 祖琛並不生氣,只是輕輕說:「我並不重視金錢。」 他掛斷電話,揉揉眼睛,看看鐘,是清晨三時半,不知怎地,郁滿堂也沾染了祖琪的任性,只看到自己的需要。 在一旁,學華惺忪地問:「你打算回去嗎?」 「不。」答案十分堅決。 「為什麼?」 「祖琪不會聽勸,她自有主張,況且,我們不應介入親戚的私事。」 學華覺得非常安慰。 開頭,她有一個憂慮,怕婚後需三個人一起生活;祖琪一有呼喚,他們便得疲於奔命,但是祖琛有智能,他倆終於可以過二人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