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頁 > 作家列表 > 亦舒 > 沒有月亮的晚上 >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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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既然到這種地步,實在下不了台,不能收拾,只得開門走。 我輕輕掩門,並不想驚動他,雖然即使聽見聲響,他也不會追出來。 到附近的酒店開了房間,倦極而睡。 一整夜做夢,是什麼人?冷笑地問我:你怎麼回去?出來容易,回去難,你怎麼樣回去? 在夢中我努力與那人爭辯,他背光,我看不清他的樣子,記得自己一直說: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聲嘶力竭地喊出來…… 許久沒有在晚上睡覺,難怪不習慣。 醒來時一身大汗,夢裡記憶猶新,衝口而出,「為什麼回不去?根本沒人知道我出來過!」 誰?誰是質問我的人? 他的輪廓那麼熟,我打一個冷戰,會不會是母親? 她在各式各樣的噩夢中以強者的姿態出現,我永遠是被害人,不得翻身。 為什麼? 必須要見周博士,在她那裡尋找答案。 來聽電話的是她本人。「今日時間都約滿了,除非是午飯,你恐怕不願意。」 「晚飯呢?」 「也約好朋友。」 「那只好改天。」 「不能在電話說嗎?」她很想幫我。 「不」 「那麼明天見。」 「好的。」我非常惆悵。 有人敲門。 女侍捧人一大籃白色的花。 花籃直徑約有一公尺,把女侍身體遮去一大半,香氣撲鼻,任何女人都會為之吸引,籃裡插著板子、劍蘭、玫瑰、茉莉、百合、鈴蘭、蝴蝶蘭。夜來香……密密麻麻,深深淺淺半透明的各式大小花瓣使我伸手接過,把面孔埋在裡面。 我問女侍:「誰送來的?」聲音很久沒有這樣溫柔過。 「是朱先生。」 我呆住,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連我自己都不曉得這裡正確的地址,只知道這間郊外小旅舍佈置優雅,風景恰人,許多人特地開車來喝咖啡,因為近我家別墅,我來過一兩次,昨夜才摸得到地方。 接著又有人敲門,打扮明艷的少女一臉美麗的笑容:「陳太太起來了嗎,朱先生叫我來問一聲,陳太太可否賞臉同他喝一杯咖啡。」 我真的摸不著頭腦。 「告訴我,小姐,你是誰,朱先生又是誰?」 「我是本酒店的公關助理,朱先生是我老闆這裡的董事長。」 「原來如此。朱先生查註冊部,才知道陳太太住了進來。」她仍然滿臉笑容。 我捧著花躊躇,緩緩把籃子放茶几上。 那位小姐似有無窮無盡的耐心,出來做事,真不容易,什麼是分內,什麼是分外,根本沒有界限,討口飯吃,至要緊聽老闆的命令。 不禁心酸起來,我的委屈,又何止這一點。 那個女孩試探地問:「我怎麼回復朱先生?」 「你同他說,給我二十分鐘。」 她鬆口氣,我一答應,她得個彩,可以去覆命。 籃中花令整間房間充滿香氣,我打開浴室門自頂至踵洗一遍。十年沒約會過異性了,約會是古老的情調,漸漸不再流行。 現在要接觸異性,最方便是到跳舞場去,一個人進去,兩個人離開,同誰有什麼關係。 約會,累贅而不切實際,勞神傷財,不過這也不算約會,他不過想再一次表示歉意。 昨日的衣服皺得像核桃殼裡取出,我只得喚人將它拿去熨。 又沒有化妝品,我一籌莫展坐在沙發上發愁。 剛在煩惱,女侍捧著盒子進來,軟紙裡是一套午間裙子,灰紫色。 我取出抖松,裙子撒開來。 即使親自出去挑,也不會買到更好的。 這就不是道歉這麼簡單了。 我呆一會兒,穿上裙子,剛好合身,去拉開窗簾,發覺天在下微雨,一玻璃的珠光。 侍役在門外等。 我握著手袋,由他領我下去。 這間旅舍一向是情侶的好去處。 旅舍每處佈置都富氣氛,每轉到一角,都有人向我鞠躬,然後急步向前報告。 在旁人眼中看來,一定是誇張而滑稽的吧,但我不是旁人,我很感動,良久沒有這樣被重視,這種排場使我跨出去的每一步都矜持起來,而我還不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無知少女。 耳邊響起瑪琳的歎息,「這種老土的事要是做起來,還挺管用。」 我為自己難過,一定是很寂寞了,不然不會沉醉起來,我一半清醒地為自己傷悲。 他老遠看見我便站起來。 我沒有說話。 事情比他想像中容易,抑或同他想像中一樣? 他也沒說話。 目光非常炙熱,找對象燃燒,我正在盡情自憐,如冰水般撲滅這兩股火。 太早了,白天的思維不能集中,我有點恍惚。 侍者將威士忌加冰放我面前。 他有什麼意圖,他知道多少? 經過昨夜那一幕,再糊塗的人也知道國維與我之間有不可彌補的裂痕。 他想怎麼樣,是很明顯的事,不必周博士來分析。 我歎口氣,喝完酒,站起來離去。 他沒有叫住我,可能不記得我的名字,可能同情我,認為應當給我更多的時間考慮。 侍役同我說:「陳太太,你的房間換過了。」 我抬起頭,「不必,我這就走。」 「朱先生吩咐的。」 他給我一間套房,可以看見海,露台的長窗敞開著,沙灘上尚有外籍年青男女在嬉笑追逐,並不怕冷,也不怕細雨。 幾時我也跳進浪裡,一直游出去游出去。 天與水都是灰色的,海鷗點點白,欠缺明媚,多一份氣質,不大像東南亞的海灘。 他給我這樣一間房間,是要我留下來。 轉身,看到衣櫃,更是一怔,粉紅色絲墊衣桇上掛滿今季的衣裳,下一層放著皮鞋與手袋,抽屜裡是內衣襪子。 我走入浴間,絲袍搭在椅子上,拖鞋放在梳妝台前,一切都準備好了。 噫,陳宅不留人,自有留人處,這裡有人把我當公主一般看待。 從一雙手轉到另一雙手,一些女人過了一生。 那籃花擱在會客室中央,繼續發散香氣。 我靠在露台的長富門框上,納罕今晚是否會有月亮,但今日的白晝不討人嫌。 我換上自己的舊衣,輕輕帶上門離去。 侍役守在門口,一見我,立刻去通風。 我走到門口,朱二已迎出來。 我客觀地打量他,真不愧是個英俊的男人,面孔線條硬朗,高大、強壯,修飾得十分漂亮,意大利西裝、薄底平鞋。 他是如今少數漂亮的男性化的男人,也許是先入為主,他總給我一種略為不正派的感覺。 他沒說什麼,只是送我到停車灣。說送,也不正確,他墮後許多,約有數十步之遙。 但我可以覺察到他的目光緊緊追隨我。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維持沉默。 侍者侍候我上車。 他站在那裡不動,車子駛出去許久,在倒後鏡裡,還看到越縮越小的他,站在噴水池前。 車子拐彎,他才不見。 我略感震盪。 有一種乖巧的孩子,從不討大人的厭,有什麼要求,總以目光暗示,靜靜站一角等待,這種原始的態度常常無往不利,想不到一個成年男人亦懂得這個秘訣。 家變得空洞簡陋,沒有什麼值得留戀。 國維已經出去,女傭在收拾他的房間。 書桌上多一大疊書,我看了數眼,什麼易經淺釋,天象凶吉。 國維就差沒有組團出發去尋求長生不老之藥。快了。 雨還在下。 氣溫陡然下降,嬌怯的女士已可作瑟縮狀,如有名貴皮裘,也可搭肩上。 但我忽然想游泳。 我學會游泳,不過是早兩年的事,不是忽然致力運動,而是怕遇溺。 周博士說得對,我的恐懼實在太多。 她說過一個故事給我聽。 「一個僕人,到巴格達的市場去趁墟,在那裡,看見死神朝他裝鬼臉,他嚇得魂不附體,趕返家中,求主人賜他一匹馬,往麥加方向逃去。」 「主人看著僕人向麥加飛馳,實在不服氣,親身到市場去,見到死神,問他:『你為何嚇唬我的僕人?』」 「死神回答:『我沒有唬嚇他,我只是作了個詫異的反應——他怎麼會在巴格達出現?因為今夜,他與我在麥加有約。』」 聽得我寒毛全部豎起來。 連忙問:「這個故事寓意何在?」 周博士微笑,「躲不過的。」 我洩氣。 「豁達一點,」她說,「有時候弄巧反拙。」 我不響,手臂枕在頭下。 「你老給我一種不必睡不必吃的感覺。」 我朝她笑一笑。 「最近在練習白天活動?」 我點點頭。 「這是好現象。」她說,「童年時的不快,也最好忘記它。」 如果能夠忘記,就不會在噩夢中看見母親。 「你願意申訴童年的不快?」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問。 「我這個人沒有好奇心,你說多少,我知多少。」 我很欽佩。 朱二也是個不問不講的人。 我忽然紅了臉。 怕明察秋毫的周博士看出來,別轉面孔。 「令堂可是葬在本市?」周博士說。 「不。她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世,事隔良久,我才輾轉得到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