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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我半迷糊地把頭枕在車墊上,不想與她爭執,忽然想起,日行一善的會不會是我,瑪琳心中可能極之不快,所以推搪著不肯回家。

  我對她的家庭狀況不甚了了,印象中她出身良好,受過上等教育,有兒有女,情況是很過得去的。

  秋陽畢竟已淡,瑪琳載我兜了一陣風,再無借口,只得送我回郊外。

  回到自己地盤,傭人識趣地拉上簾子,我略為進食,精神迴光返照,倒是比方才好。

  瑪琳四周圍打量,歎口氣,「真有你的,」她說,「弄得這麼有情調。」

  男主人還是不肯回來。

  一點道理都沒有,我又不是年老色衰。

  瑪琳說:「都說老夫少妻是最幸福,看樣子不錯,可惜有些老夫把少妻寵得飛揚跋扈,生人匆近,你倒是不會。」

  見她話題越來越私隱,我看看鐘,「你瞧,即使不睡覺,時間也是要過的,我要出去見周博士了。」

  她不得不站起告辭。

  我同她說:「咱們共勉之。」

  到周博士那裡,倒在她那張月白緞子的榻上,就睡熟了。

  一句話也沒說過。

  醒來的時候一片靜寂,遙遠的牆角點著一盞小小腳燈,我仍在周博士的地方。

  口渴,「有人嗎?」

  女秘書走進來,「陳太太,我們已經打烊。」

  「周博士呢?」

  「早兩小時已經下班。」

  「什麼時候了。」

  「七點。」

  「拖累你不得休息,不好意思。」

  塞給她鈔票,不肯收。

  撥電話回家。先生回來過嗎?沒有。一直沒見過他人?沒有。

  我踟躅著離開。

  平時他不回來,我並無內疚。這次好像是由我而起,放不下心。

  辦公大樓的走廊無窮無盡的長。客人電梯已經停止操作,我得走到盡頭去乘搭載貨梯。身後跟著一個男人。

  我已十分警惕,略一猶疑,決定打回頭找個伴,同秘書小姐一起走。

  已經太遲了。

  我一轉頭,就看到他手上閃亮的尖刀。

  刀刃不過二十公分左右,是一把水果刀,擺在水晶玻璃的盆子旁,是完全沒有惡意的,握在人類的手中,立刻變成攻擊性武器,醜陋的並不是刀。

  他逼近,我退後,背後是一個死角。

  「把首飾脫下,手袋給我。」

  使我憤怒的是聲音中貓戲老鼠的意味,是完全不必的殘忍。

  我把手袋緩緩轉到胸前,打開,自裡面取出手槍,指牢他。

  他呆住了,一時不知是真是假,突然變色,退後一步,瞪著到嘴的肥羊,又捨不得跑,醜惡萬分。

  我對他說:「你或許不認得它,這是德國莉莉柏4.25毫米口逕自動手槍,裡面有六發子彈,你若不在一分鐘內消失在我眼前,身上多一個透明窟窿,可別怨人。」

  他還在猶疑,我揚起槍管,向他瞄準。

  他見情形不對,慌忙掉下尖刀,拔腿往後便跑,向迎面而來的一個女孩子撞過去,把她推在牆邊,才一陣煙似消失無蹤。

  那女孩子正是周博士的秘書,嚇得三魂不見七魄,望到地上的刀,又見我手中握著槍,一時不知是踏進警匪片,還是警匪片找上了她,驚駭過度,身子發軟靠牆滑下。

  她昏厥了。

  我把她拖返辦公室,真重,年輕女孩子肌肉實疊疊,搯不進去。

  只得把周博士叫來,將女孩子送回家。

  她不勝訝異,問我:「你還有多少秘密?」

  「秘密,什麼秘密?」

  「不是每個人都在手袋裡放一把槍。」

  「槍是合法的,有執照。」

  「你為什麼帶槍?」周博士實在忍不住。

  「因為會有今夜這樣的事。」

  她氣餒,「但是帶手槍!它一直在手袋中?」

  「當然,不帶它何必備它。」

  「你學過射擊?」

  「百步穿楊。」

  「我不相信!」

  我拍拍手袋,「它是女子最好的朋友。」

  「來,找個地方歇腳,你一定要告訴我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的客人雖多,從來沒有像你這樣的。」

  她拉我去吃飯。

  飯桌上我說:「人類花太多的時間吃飯,吃完又吃,吃完又吃,真是荒謬。」

  周博士但笑不語。我叫了酒。

  她說:「手槍是危險武器。」

  「學習怎樣用它便不怕。」

  「在什麼情形下你起了擁有手槍的念頭?」

  「兩年前我們進行移民,我同自己說,到北美那種暴戾的地方定居,身邊沒有一把手槍,一點保障也沒有。」

  「你的恐懼眾多。」

  「是的。」

  「不要談這個了,免得胃口不佳。」

  然而我吃不下什麼。

  周博士優遊自在地享受食物。

  我細細打量她,說她長得很美呢,並不見得,但是她叫人舒服,身上沒有一個稜角,無論衣著打扮態度都恰到好處,約四十歲左右,嘴角有點鬆,額上有抬頭紋,她都沒有去故意掩飾,看上去反而大方。

  「你一直沒有結婚?」我問。

  「沒有。」

  「不試一試?」

  她笑,「小姐,砒霜不能隨意試。」

  「有那麼壞嗎,不至於吧?」

  「由你告訴我才是,你有經驗。」

  我說:「它適合一些人。」

  「是,要不是混沌未開的人,要不就是爐火純青的人,我自問兩者都不是。」

  我說:「但在要緊關頭,只有他會救我。」

  「是嗎?」周博士揚起一條眉毛。

  「他救過我。」我有信心。

  「那麼你還是幸運的。」

  我召侍者結帳,領班過來說:「小姐,已經付過了。」

  「誰付的?」

  「那邊那位先生。」

  你不會相信,坐在那邊的,又是朱某。

  我同領班說:「我自己付帳,你去把單子拿來。」

  他只得去了。

  周博士詫異,「這輩子沒有人同我搶過單子。」

  我心想:自然,博士,因為這輩子亦沒有人誤會你是妓女。

  領班過來說:「小姐,朱先生說,請你給他一個面子。」

  我說:「你同他說,中午已經給過他面子。別再囉嗦,我叫你把單子拿來。」

  領班似極端為難,我放下一張大鈔,「來,博士,別去理他,我們走吧。」

  她笑笑,「長得漂亮,的確不同凡響。」

  我苦笑。

  「你的手袋。」她提醒我。

  在飯店門口,我們道別。

  像瑪琳一樣,周博士極端不放心我。

  「許多詭秘罪惡不能解釋的事都在夜晚發生,你要當心自己。」

  我不響。一無所有的人何用過分小心。

  「我是你的朋友。」她說。

  我點點頭。

  她上車離去。

  有人站在我背後,我有第六感,寒毛忽然豎起來。

  轉頭看。

  那人向我點點頭。

  是朱二。

  狹路相逢,也不能表現得太小家子氣。

  他開口:「對不起,朱某有眼不識泰山。」

  「大家是朋友,一場誤會,算了,你總不能一直替我付飯帳。」

  他又向我欠欠身,「沒想到那麼巧、陳太太。」

  我微笑,「你也不必稱我陳太太,誰都知道,陳夫人是本市鄧家的三小姐。」

  他一怔,有點難堪,作不了聲,僵在那裡。

  隔了很久,他說:「在外頭,大家知道的陳太太,也就是你。」

  我不作反應。

  「我替你叫車。」

  「不必了。」

  「允我送你一程。」

  他非常堅決,開頭我不明所以然,後來會意,便告訴他:「我沒有醉。」

  第三章

  一部黑色大房車駛過來,他拉開車門,請我進去。

  在他眼中,我已酩酊。

  他一定在想,這個女人,每次見她,都醉醺醺。

  我只得上車,同他說:「我並不是回家。」

  有點得意,笑嘻嘻地看著他,等於說:閣下不是要管閒事嗎,管出麻煩來了,看你怎麼安置我。

  他似尊重陳國維,我可以放心。

  他囑司機往陳宅駛去,半路上,我歎口氣,放下這個遊戲。

  可惜我只是姨太太,否則真可以借酒裝瘋鬧一場,現在倒怕他笑我活脫脫貼切身份。

  我說:「請往統一會所。」

  他鎮靜地說:「統一打烊了。」

  「這麼晚了嗎?」

  「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

  我想客套幾句,舌頭大起來,不聽使喚。

  「那麼請往落陽路,公寓在裝修。」

  朱二立刻囑司機改道。

  我說:「朱先生改天到舍下來吃頓便飯。」

  他頷首。

  一直把我送到門口。

  意料之外的是,開門迎出來的是國維。

  「國維,」我踉蹌地走過去,心裡無限歡喜。

  他冷冷扶住我。

  我站住,看到他厭惡的眼神。

  也許真醉了,也許忍無可忍,忽然之間,眼淚當著外人的面,籟籟落下來。

  他把我的頭撥向一邊,按在他肩膀上,不讓別人看見我的眼淚,同朱二寒暄。

  客人知趣地離去。

  人一走,他就把我推開。

  我瞞珊地追過去,「國維——」

  「你怎麼搭上他的?」

  我怔怔看著他,「人家在路上碰到我,送我一程。」

  「你看你那樣子,成日就是灌黃湯!」

  我坐下來,「我不喝好不好?」

  「這是你自己的事。」

  他走開。

  我追上去,「國維,你是不是要我走?」

  他抬起頭,「你要走?我叫人來替你開門。」

  我僵在那裡。

  他轉身回房,大力關上門。

  我總是說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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