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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專等求真這樣的朋友上來喝茶下棋聊天抬槓。

  那一日兩人又爭得不亦樂乎。

  題目是好人是否有好報。

  求真記得她說的是:「每一個人看自己,都當自己是好人,至高至純,心腸最軟,故此都等著好報來臨,唉,在別人眼中,尺度不同,閣下也許最老謀深算,損人不利己。」

  小郭說:「總有公認的好人。」

  「我也身家清白,奉公守法,我算不算好人?」

  「話太多了。」

  「那兒,裝聾作啞,毫不關心是好人?」

  「你沒有邏輯,同你辯論沒有意思。」

  「咄!」

  這時,小郭示意求真噤聲。

  求真抬起頭來,她聽到會客室有人聲。

  「……請問,郭先生可在。」

  琦琦答:「他在,請問貴姓,有沒有預約。」

  那女聲說:「我姓許,沒有預約,但,我有介紹人。」

  求真記得,許女士的聲音非常好聽,語氣中有一股纏綿之意,即使是報上姓名那麼簡單的幾個字也似欲語還休,十分婉轉動人。

  琦琦說:「我去看看他抽不抽得出時間。」

  啊,有客人上門來了,小郭惆悵,他巴不得他們不要來,名正言順可以懶洋洋亨受清閒。

  推掉他們?好像說不過去,接待他們,又得亂忙,唉,世事古難全。

  小郭咳嗽一聲。

  這時,他們忽然聽見幼兒咿咿呀呀的學語聲。

  求真大奇,孩子?絕少有人抱孩子到偵探社來。

  偵探社是不祥之地,試想想,一個人非要恨另一個人恨到要揭他底牌,用作要挾用,才會到偵探社來,這個地方,充滿仇恨,兒童不宜。

  從來沒有幼兒到過這裡,小郭好奇,去拉開了門。

  他沒有示意求真離去,求真又怎麼會自動識趣走開,別忘記,她是記者,任何新奇的事均不放過。

  門外站著一個少婦,手抱一個幼兒。

  求真眼前一亮。

  那少婦年紀不輕了,恐怕早已過了三十關門,仍稱她為少婦,是因為她臉上的艷光不減,而且,笑容中有俏皮之意。

  她穿一件桃紅色薄呢大衣,一手抱幼兒,另一手伸出來與小郭相握,自我介紹:「許紅梅。」

  小郭有點目眩,連忙招呼許女士坐。

  反而是求真,可以客觀冷靜地打量她們母子。

  絕對是母子,而且,她極鍾愛這個孩子。

  為什麼?靠觀察而來,第一,這年約兩歲的男孩體重不輕,起碼有十二公斤,可是少婦只需一隻手臂,便把他穩穩抱在懷中,可見訓練有素,自幼抱慣。

  第二,穿著那樣考究漂亮的淡色大衣,而不避幼兒小皮鞋踐踏,可見把孩子放在首位,不是母親,很難做得到徹底犧牲。

  那孩子轉過頭來,一見求真,咧嘴便笑,「姆媽,姆媽媽媽媽媽。」

  求真如見到一絲金光自烏雲中探出,不由得趨向前,「啊,寶寶,你好嗎?」

  許女士笑道:「他喜歡漂亮的姐姐。」

  那孩子的面孔如小小安琪兒。

  此時,小郭抬起頭來,「求真我有公事,我們稍後再談。」

  啊,終於逐客。

  求真依依不捨地離開小郭辦公室。

  那個幼兒,曾令求真後悔沒有趁早生個孩子。

  卜求真睜開眼睛。

  想起來了。

  第二章

  夜闌人靜,半明半滅間終於把三十五年前的往事自腦海最底部搜刮出來。

  那一年,在小郭偵探社邂逅的美婦,正是許紅梅女士,那麼,那個小小男孩,也就是列嘉輝。

  求真自床上坐起來,斟杯冰水喝。

  掐指一算,年紀完全符合,時光飛逝,許紅梅如今已是一個老婦,而列嘉輝早已長大成人。

  當年呀呀學語的小傢伙,可將之擁在懷中狠狠地親他胖嘟嘟面頰的小東西,今日已是壯年人了。

  能不認老嗎?

  求真緩緩坐下。

  原來小郭同他們是舊相識,為什麼不上前相認,為什麼鬼鬼祟祟躲一旁研究人家?

  小老郭永遠這樣高深莫測。

  求真把那一次會面的細節完全記起來了。

  年紀大了,遙遠的事情特別清晰,那日早餐吃了些什麼東西,反而不復記憶。

  求真記得許女士在小郭辦公室逗留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她等了個多小時,她還沒從那房間出來,幼兒也好像很乖,沒有作聲。

  求真有事,回了報館。

  那件事,從此擱到腦後。

  到底許女士在密室裡與小郭說過些什麼話?

  求真有點累,可是睡不著,她躺在床上去等天亮。

  電話鈴驟然響了起來,半夜三更,特別響亮。

  求真知道這是誰。

  她按下鈕鍵:「小郭先生,何以深夜不寐?」

  果然是他,「求真,你想起來了吧?」

  求真答:「是,我的確見過她一次。」

  「歲月無情。」

  「是,當年的許紅梅,誠然艷光四射。」

  小郭感喟,「現在我們都雞皮鶴髮了。」

  求真抗議,「我只需略加收拾,看上去不過是個老中年,你們就差得多。」

  小郭氣結,「對對對,你是小妹妹。」

  「小郭先生,那一天,許紅梅女士在你辦公室裡,說了些什麼話?」

  「反正睡不著,到甲板上來,我慢慢告訴你。」

  「甲板?我薄有節蓄,我毋需吃西北風。」

  「那麼,到三樓的咖啡廳。」

  「給我十五分鐘。」

  「求真,不必化妝了。」

  「小郭先生,此刻我自房中走到房門,已經要十分鐘。」

  小郭惻然,「可憐,終於也成為老太太。」

  他一時忘了自己更老。

  求真套上大毛衣與披肩,匆匆出去見小郭。

  小郭己在等她。

  「我沒有遲到。」

  「坐下。」

  求真連忙拿幾隻墊子枕住背脊,坐得舒舒服服。

  小郭開口:「好好地聽故事。」

  咖啡座上有幾對客人,都是年輕情侶,精神好,聊得忘記時間。

  有一少女向小郭與卜求真呶呶嘴,「看那邊。」

  她的伴侶一看,羨慕地說:「啊,好一對年老夫妻。」

  少女說:「到了這種年紀,早已晉陞為神仙眷屬。」

  「我們到了那個年紀,不知是否仍可像他們那般恩愛。」

  少女朝伴侶嫣然一笑,「那就要看你表現如何了。」

  這當然是誤會。

  小郭與卜求真並非一對。

  只聽得小郭吸一口氣,開始敘述:「那一日,我把你請走之後……」

  許女士把孩子抱在懷中,坐在小郭對面。

  她秀麗的面孔忽然沉下來,滿佈陰霾。

  幼兒像是累了,靠在她胸膛裡,動也不動。

  小郭羨慕所有孩子,那是人類的流金歲月,無憂無慮,成日就是吃喝玩樂。

  小郭見她不出聲,便試探:「許小姐,你說你有介紹人?」

  許紅梅抬起頭來,大眼睛閃過一絲彷徨的神色,她歎口氣,「是,介紹我到這裡來的,是一位女士她姓白。」

  小郭聳然動容,他只認得一位姓白的女士,她在他心目中,是重要人物。

  「啊,請問有什麼事?」他對許女士已另眼相看。

  「郭先生,我想托你找一個人,只有這個人可以幫我。」

  小郭已把全身瞌睡蟲趕走,他前後判若二人,雙目炯炯有神,凝視許女士,「你要找的,是什麼人?」

  「我要找的人,姓原,是一位醫生。」

  小郭立刻為難,表情僵住。

  許紅梅看到小郭如此模樣,輕輕歎口氣「我也知道原醫生不是一個電話可以找得到的人。」

  小郭攤攤手「實不相瞞,原醫生失蹤了,無人知他下落。」

  許紅梅不語。

  那幼兒在她懷中,已經安然入睡。

  她輕輕摸一摸他的小手,仍然緊緊抱著。

  小郭建議:「把孩子放在沙發上睡一下如何?」

  許紅梅搖頭,「不,他會害怕的。」

  小郭笑笑,他也以為他們是母子。

  在這個年紀才育兒,自然比較溺愛。

  「不覺得他重?」

  「還好,」許紅梅說,「可以支持。」

  「你自己親手帶他?」

  「家中有保姆,不過,我從來不讓他單獨與別人相處。」

  「這孩子很幸福。」

  許紅梅答:「我沒有職業,我的工作便是服侍他。」

  小郭見許女士一身名貴而含蓄的打扮,已知道她環境十分優遊,不用擔心生活。

  他試探說:「尊夫把你們照顧得很好。」

  可是許紅梅笑笑,「我是一個寡婦。」

  小郭一怔,不過,結婚是結婚,生子是生子,兩回事,不相干。

  他馬上接受這個事實。

  「孩子——」

  「也不是我的兒子。」

  小郭這才深深訝異了,不是親生?「你是他姑媽,或者是阿姨?」

  「郭先生,他叫列嘉輝,我深愛他,但是我與他,並無絲毫血緣關係」

  小郭面孔有點發燙,每逢他尷尬的時候,臉的外圈會自動發熱。

  「郭先生,要見原醫生的,是列嘉輝,不是我,請你接受我的委託,替我們尋找原醫生。」她的聲音低下去。

  小郭呆半晌。

  「原醫生想來不是失蹤,他不過暫不見客,想避一避人。郭先生,你是他的好友,請他破一次例,見見我們。」

  小郭無奈地說:「就因為是他的朋友,所以才額外要體諒他,應尊重他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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