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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琦琦作上世紀七十年代打扮,時光倒流,美艷中帶些詭秘。 不過,不相干,琦琦的智慧與溫柔仍在,琦琦仍是卜求真的好朋友。 琦琦終於解答了求真的疑難,「我的醫生,姓原。」 卜求真站起來「啊」地一聲,「原來是鼎鼎大名的原醫生。」 「正是他」琦琦笑笑。 「他年紀也不小了吧?」 「我沒見到他。」 求真訝異,「怎麼會?」 「我已全身麻醉。」 原來如此。 「負責替我接頭的人是小郭。」 求真看小郭一眼,他也真肯為她。 琦琦的聲音很輕,十分感慨,「在將醒未醒之際,我聽到原醫生與助手的對話,立刻有頓悟,可是彼時矯形手術已經完成,太遲了。」 「他說什麼?」 「他說:『你看,換得了皮,換不了心,又有什麼用。』」 「啊。」 「你瞧,求真,我此刻是多麼滑稽,一顆七老八十的心,被閒在少婦的軀殼內,不三不四、不老不小,連我自己都覺得好笑。」 琦琦語氣中的嘲弄與悲哀是真實的。 求真卻上下左右打量她,「之後,你還會不會老?」 小郭「嗤」一聲笑出來。 「什麼樣高明手術都敵不過似水流年。」 求真歎息,頷首。 「求真,你最近的文字越發精練,充滿活力。」 「退休後,不計較名利及營業額,壓力顯著減低,一支筆也活了起來。」 「唉!小小的卜求真也已退休了。」 求真搔搔頭,「真不曉得時間統統溜到哪裡去了。」 小郭說:「我們這次聚會,大題目就是討論時間。」 求真詫異,「時間?」 「或是正確地說,討論一下,時間是否即系緣分。」 求真斟了一杯琥珀色的酒,一飲而盡。 她笑笑說:「你的意思是,假使有少年來追求琦琦,琦琦會不會接受?」 沒想到溫柔的琦琦這次搶先回答:「我一定接受。」 「什麼?」求真驚異。 「我一生最大的遺憾是從未深愛過,我渴望被愛,也希望愛人。」 求真的眼光自然而然看向小郭。 小郭卻心不在焉,站起來,「你們慢慢談,」 求真問:「你到何處去?」 他擠擠眼,「我去看看甲板上有無美女。」 「祝你看得眼紅。」 他出去了。 小郭一走,琦琦反而不再談那個題目了。 求真說:「我猜,在我們心底某處,有一部分,永遠個會老,永不停止盼望,亦永不甘心服輸。」 琦琦笑:「求真,你有孩了嗎?」 求真搖頭,「沒有。」 「也沒有領養?」 「責任一樣大。」 「可以寄養在育兒所裡。」 「那還不如不要。」 「求真,你始終認真。」 求真訕笑,「哪裡,追求完美,又不夠力氣,落得寂寞下場。」 琦琦拍拍她手背,「我們也到甲板上去看看風景。」 琦琦披上一件黑色大氅,更顯得膚光如雪,唇紅齒白,她被求真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來」,求真說,「陪外婆散散步。」 才出門,就碰到一位年輕人,看到琦琦,熱情地打招呼,愛屋及烏,順便對求真說:「伯母,走好。」 求真喃喃說:「不是外婆,只是伯母嗎?我賺了二十年了。」 琦琦啼笑皆非。 她倆碰到匆匆趕至的小郭。 「正想來找你,求真,過來,過來看這一對男女。」 求真問「就是剛才你叫我看的那對?」 「是,他們又出來了。」 小郭沒有回頭,但是眼珠子轉往左邊示意。 求真心中笑,真好興致。 她把目光朝那個方向轉過去。 不錯,一男一女。 衣著考究而低調,修飾整潔,他倆正對坐著玩紙牌。 男的約三十餘歲,長得好不英俊,求真年輕的時候,像一切少女,喜歡俊男,自訂一套評分制度,像這位先生,足可打九十分。 與他玩撲克牌的女子卻已白髮如銀絲,是一位老太太,從臉胚身型看來,年輕的時候,想必也是個美女。 他們,可能是一對母子。 孝順兒子亙古少見,這位先生十分難得。 這麼些年了,求真也已煉成一對法眼,一眼瞄過去,她那資深記者靈敏的觸覺已將整幅圖畫收在腦海中,她不覺有何異樣。 求真問小郭:「他們是誰?」 「你說呢?」 「母子,好出身,感情也融洽,懂得亨受生活,此刻兒子陪母親散心,媳婦與孫子稍後齊來會合。」 「說得很好。」 求真看向琦琦,「事實不是這樣嗎?」 琦琦微笑,「適才何嘗不有人把你我當母女。」 求真一怔。 她當然知道都會中有一種男子的職業是服侍年長女性。 不,她搖搖頭,人的氣質受環境影響,這位俊朗的男士,肯定身家清白。 只見他們扔下紙牌,站起來,走到欄杆另一頭 他攙扶著她,她靠在他肩膀上,他宛如玉樹臨風,但是她已老得瘦弱佝僂了。 「求真,我要你記住兩個名字。」 「請說。」 「那男子,叫列嘉輝,那女子,叫許紅梅。」 名字相當普通,簡直不容易記得住。 小郭再加一句,「他們是情侶。」 求真立刻說:「不可能。」 小郭瞪她一眼,「什麼都有可能,永不說沒有可能,一聲不可能便剔除了科學精神。」 求真忍氣吞聲,雖然大家都老了,但她始終視他為長輩,求真有個好處,她尊重長輩。 「而且,卜求真你不用腦,你以前曾經見過這對男女,只不過早已丟在腦後。」 求真「啊哈」一聲,「小郭先生,我不致如此不濟,我若見過那位俊男,什麼年份什麼地點何種場合,講過哪些話,保證記得。」 小郭似笑非笑地看著求真,「我打睹你已忘記了。」 求真叫琦琦解圍,「琦琦,你管管他。」 琦琦說:「這次我不幫你。」 「什麼?」 「你見他們的時候,我也在場。」 求真「嘩」一聲叫出來,「那是什麼年份,咸豐年?」 琦琦笑,「不,沒有那麼遠,約三十五年前,求真,在腦海中搜一搜。」 求真「呸」一聲,「三十五年前,那位列嘉輝先生才是三兩歲的嬰兒,所有小孩都一個樣子,這不是考我功課,尋我開心嗎?」 「他不是普通的幼嬰,你會記得他。」 求真歎口氣,「原來你們找我來玩猜謎遊戲。」 琦琦笑了。 她仍與小郭同一陣線,由此可見,結不結婚並不重要。 求真替他們高興。 她一邊說:「我早已退休,不喜絞腦汁,我棄權。」 小郭說:「沒出息!」 過了片刻,求真問:「你不打算把故事告訴我?」 小郭斥責,「我滿以為一個人的智慧會隨年齡增加,我現在願意公開承認錯誤。」 「竟為這種小事痛責我!」 小郭笑,「是!真痛快。」 「明知故犯。」 「現在要找個人來罵也不容易。」 琦琦接上去,「不配挨罵的罵了他,也有失身份。」 他倆還是一對。 求真說:「我不知你們如何打發時間,我則有午睡的習慣。」歲月從來沒饒過任何人。 小郭歎一聲氣,「好!晚飯時分再見。」 求真故意如一個小老太太般跌跌撞撞走回艙房去,刺激年紀比她更大的小郭先生。 她按開了錄音機,和衣躺在床上,聽一個柔和的女聲講故事:「……話說鳳姐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這日夜間,正和平兒燈下擁爐倦繡,早命濃薰繡被,二人睡下,不知不覺己交三更,鳳姐方覺星眼微朦,只見秦氏自外走了進來,說道嬸嬸好睡,我今兒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 卜求真的靈魂漸漸隨著那聽過千百次的老故事飄出軀殼。 只聽得靈魂問軀殼「今日往何處遊蕩?」 求真脫口答:「往較美好較年輕的歲月去走走吧。」 靈魂輕笑,「為何戀戀不捨那個歲月?」 求真答:「我也不明所以然,其實那個時候我一無所有,又比較遲鈍,被人欺侮踢打也不曉得,我年輕時一點也不快樂。」 「那麼,去,還是不去呢?」 「去,去,不去更無處可去。」 胡亂在青春期逛了一輪,一無所得。 求真覺得無聊,因問「你可記得一個叫列嘉輝的人?」 「給多一點提示。」 「他是一個英俊高大的男子,試試回到二十五年前去,當時他只是一名幼嬰,可想相貌己十分俊秀。」 啊。 卜求真做夢了。 日曆刷刷刷往後翻。 還是上一個世紀的事呢。 一九八五年的夏季。 卜求真剛自大學出去,在《宇宙日報》做記者,那正是她卡嘰褲白襯衫用清水洗完臉即上街連口紅都懶抹的全盛時期。 一個黃昏,像所有求真沒有約會的黃昏一樣,她跑到小郭偵探社去消磨時光。 喝一杯琦琦做的香濃咖啡,吃一口琦琦親手做的美味糕點,絕對是大享受。 小郭偵探社生意一向欠佳,小郭一直優哉游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