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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許紅梅焦急了,雙目潤濕。

  「孩子有病嗎?我可以推薦各個專科醫生給你。」

  許紅梅落下淚來。

  「許小姐,那位原醫生,不是一般醫生,他是個怪醫,他的醫術,與實用醫學不掛鉤。」

  「我完全明白他是個什麼樣的醫生。」

  小郭歎息,「我且做一個討厭人物,幫你找找他。」

  許紅梅略為寬心,抱起孩子,站起來。

  她已練成舉重高手而不自覺,小郭自問沒有把握抱著十多公斤重物自那麼軟而深的沙發站起。

  「有無消息,都請與我聯絡。」

  「一定,許小姐,不過我真是一點把握也無。」

  許紅梅抱著幼兒離去。

  小郭記得那孩子有一頭烏濃可愛的頭髮。

  聽到這裡,卜求真低嚷:「果然不是母子!」

  小郭點點頭。

  「你當時為什麼不問孩子同她是什麼關係?」

  小郭瞪求真一眼,「人人像你,冒失鬼不日可統治宇宙,她是我客人,她不說,我怎麼好問?」

  「啐!」

  小郭有點累,脫下帽子的他,一頭平頂白髮閃閃生光。

  求真忽然問:「頭髮中的黑色素全到哪裡去了?」

  小郭說:「頭皮細胞老化,不再生產。」

  「可憐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喂,你聽不聽故事?」

  求真故意打個呵欠,「沒有什麼好聽的。」

  「什麼?」

  「你當年沒有替她找到原醫生。」

  被她猜中了,小郭心有不忿。

  「如果當年被你找到了原醫生,今日就不必對他倆避而不見了。」

  小郭默默低下頭,「是,我交情不夠,原醫生對我不予理睬。」

  「小郭先生,你不必耿耿於懷,像原醫生那樣的人,決定了一件事,無可挽回。」

  小郭歎口氣,「大家把他神化了,這個人,好幾次閉關,不見人,你當他在研究什麼大事,其實他啥子也沒幹,只不過是談戀愛。」

  「人各有志,那誠然是他的人生大事。」

  「見死不救!」

  「可是許紅梅與列嘉輝還不是好好活著,列嘉輝已是成年人,可見他幼時無論患什麼症候,今日已經治癒。」

  小郭怔怔道:「說的是。」

  「當年誰也找他不著,那位姓白的夫人同他那麼熟,也束手無策,所以才推薦許紅梅到你處,你不必內疚。」

  「我好想告訴他們,原醫生最近出關了。」

  「是,至少他見過琦琦。」

  「琦琦同他另有淵源。」

  啊,是另外一個故事。

  「可是,三十多年過去,當年再大的困難,今日已成過去,即使找到原醫生,也已無用。」

  「慢著,小郭先生,許紅梅與列嘉輝到底為什麼要見原醫生?」

  小郭呆住。

  求真尖聲問:「你竟不知道,你竟沒有問?」

  小郭說:「我只知道那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事,於是我盡了全力,上天入地那樣去搜索原某人。」

  原氏當然不會讓任何人找到。

  小郭不算不盡力,他甚至找到原君私人電腦的通訊密碼,得以與電腦通話。

  可是電腦如此忠告他:「如果閣下真是原醫生的朋友,請予原醫生時間,請耐心等原醫生出關,我會把你的名字登記,待原醫生盡快復你。」

  「可是我真有急事。」

  「閣下的急事,並非原醫生的急事。」

  「我也是受人所托。」

  「原醫生最愛管閒事,但這次時間不對,欠缺緣分,不宜強求。」

  「一具電腦,懂得什麼叫做緣分。」

  電腦冷笑一聲,不與他申辯,自動熄滅,不予受理。

  小郭托人在原君時常出沒的地點找他,但原醫生似真的失蹤了,如一粒沙掉進戈壁,如一滴水落入大海,再也沒有出現。

  這件事成為小郭心頭上的一根刺。

  一個私家偵探,最重要的工作便是尋人,而小郭居然尋人失敗。

  他甚至找到了那位姓白的女士訴苦。

  她對他好言相慰。

  「小郭,看開點,這同你的能力無關,這個老原可能根本不在太陽系以內。」

  「那是另外一件事,我沒把他聯絡上,卻是事實。」

  彼時小郭找他足足已有三年。

  「然後,連許紅梅也失蹤了。」

  白女士微笑:「許紅梅不難找。」

  小郭不出聲。

  白女士問:「你已知道許紅梅的底細?」

  「這我早已查清楚,她是證券業鉅子許仲開的獨生女,因為戀愛問題,同父親鬧翻,由繼承人變成陌路人。」

  白女士頷首,「據說,許仲開至今不明寶貝女兒怎麼會心甘情願放棄一個王國。」

  小郭笑,「因為她愛上另一個王國。」

  白女士說:「是,列氏的財勢,不下於許仲開。」

  「而且是許仲開的敵人。」

  白女士作這樣的評論:「感情這件事,不可理喻。」

  「可以用可怕二字形容。」

  白女士忽然說:「小郭,你是男人,告訴你,你會不會愛上比你小四十歲的異性?」

  小郭搖頭,「我一向喜歡比較成熟的伴侶。」

  「比你小四十歲的人也可能很懂事。」

  「戀愛已經夠痛苦,驚世駭俗的戀愛不是我這種平凡普通人可以享用。」

  白女士笑了。

  小郭連忙補上一句,「也不是每個人會遇上。」

  敘述到這裡,天已經漸漸亮了。

  在咖啡室閒聊的年輕情侶,也已逐漸散去。

  小郭打了一個呵欠。

  求真有一千一百個問題要問。

  可是小郭說:「我累了。」

  求真知道他並非故意賣關子,「小郭先生,我送你回去休息。」

  「我自己還走得動。」

  求真還是把他送回艙房。

  到了艙門,小郭忽然轉過頭來,「求真,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認叫我小郭有點滑稽,從此以後,你喚我老郭吧。」

  求真用手作喇叭狀罩住一隻耳朵,「你說什麼,小郭先生?」

  小郭進艙去了。

  求真這才歎一口氣。

  什麼叫力不從心?這就是了。

  就在此時,有一隻手伸進求真的臂彎。

  「琦琦。」求真把那隻手握得緊緊。

  「看,」琦琦指向海岸風景,「此乃萬載玄冰。」

  「最近也有融化的跡象了,科學家不知多擔心。」

  「求真,你好會殺風景。」

  求真汗顏,「是,我太過實事求是了。」

  她倆躲到人工溫室,在奇花異卉旁邊的籐椅上舒舒服服坐著聊天。

  求真問:「琦琦,你可知道許紅梅年輕時的戀愛故事?」

  琦琦欠欠身,四處看一看,「背後議論人家的私生活,不大好吧。」

  「咄,」求真不以為然,「你有更好的題目嗎?」

  琦琦笑,「不如講講格陵闌是否真會於下一世紀因融冰而消失在地球版圖上。」

  「那還不如討論植物學家有無可能在三十年之內重建雨林。」

  她倆相視大笑。

  琦琦呷一口香茗,「求真我出身草根階層,最大願望不過墾求溫求飽,對於富家千金的戀愛故事,並無興趣。」

  「據說當年此事相當轟動。」

  「我也是聽小郭說的。」

  「那時,你我還沒出世?」

  琦琦,「你比我小,你大概還沒有出世。」

  「大約是什麼年份?」

  琦琦抬頭想一想,「約是一九六零年。」

  求真大大詫異,「故事怎麼越說越回去了?」

  「是,彼時小郭還在他師傅處做學徒。」

  「那時,許紅梅小姐什麼年紀?」

  「也許十五歲,也許十六歲。」

  「那麼早就談戀愛?」

  「是,愛上了她父親的仇人,比她大四十歲的列正。」

  「列正,他也姓列?」

  「是,他姓列。」

  求真站起來,大聲說「這麼講來,那列嘉輝明明就是列正的孩了!」

  「我們查過,許紅梅從來未曾生育。」

  求真不服氣,「也許她躲起來養下這個孩子呢。」

  「我們調查得十分徹底,他們的確不是母子,你可以忘記這一點。」

  「把他們的故事告訴我。」

  「故事很簡單,列正有家室有孩子,子女且比許紅梅年長,雙方遇到極人阻撓,結果紅梅脫離家庭出走,而列正亦與髮妻離異,他倆終於正式結婚,那年許紅梅二十一歲。」

  「你看,沒有離不成的婚!」

  琦琦笑,「真是,一個人沒離婚,是因為他不想離婚。」

  「故事結局十分美好呀。」

  「是,我們在偵探社見到許紅梅的時候,列正剛去世沒多久。」

  求真算一算,「那位列先生得享長壽,活了八十歲。」

  「許紅梅一直同他在一起,這樣經得起時間考驗,雙方家人都開始軟化,尤其是前任列太太,真是位通情達理的夫人,力勸子女與列正和解。」

  「結果他們有沒有原諒父親。」

  「有。」

  「是因為遺產分得均勻吧。」求真笑。

  「你又來了。」琦琦揶揄。

  這是卜求真的毛病,她從不美化事實。

  當下她算一算,「故事自一九六零年開始,迄今已有八十年歷史,唏,我還以為我老了呢。」

  就在這個時候,在一蓬蓬紫羅蘭後邊,傳出一個優雅的聲,「你們算錯了,故事開始的時候,我才十二歲,我記得很清,那是一九五八年的五月六日。」

  求真與琦琦嚇得面紅耳赤,衝口而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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