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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你看,她一點架子都沒有。」他們終於十分滿意地走開。 裕進送印子到門口。大塊頭司機看到她如釋重負,「劉小姐,這裡。」她登上車子走了。袁松茂跟出來,站在裕進身邊。 「算是有足夠人情味。」 「你也是,小袁。」 「明天我不去飛機場了,你有空回來看我們。」 「這是我傷心地,我不要再來。」 「心情欠佳時勿說氣話。」 「送我回去睡覺。」 「我比你更醉,叫出租車吧。」 到底年輕,靠床上略眠三兩個小時,祖母來叫他,一骨碌起床,梳洗完畢,白布衫牛仔褲,又是一條好漢。祖母依依不捨。 「我還有事,去一去鄧老師處。」 「速去速回。」 他買了一大束白色百合花敬老師。 鄧老師滿面笑容:「裕進,你是我學生中至特別的一個。」 「是因為最蠢。」 「不,最最聰明敏感,不學好中文太可惜,只有中文才能表達你的心意。」 裕進微笑。 「你要走了,唉,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回來一定拜訪老師。」 「給我寫信,可得用毛筆寫了郵寄,不准用電郵。」 「是,老師。」 ※ ※ ※ 鄧老師:「永婷也要回家了,呀,我這中文班門庭可冷落啦。」 裕進忽然說:「老師,青山白水,後會有期。」 「我是書生,不是武將,你怎麼同我說這些切口。」 裕進殷殷話別。來的時候,是一個純潔的青年,走的時候,心裡傷痕斑斑,裕進感慨萬千。祖父親自駕車送裕進。 裕進真沒想到印子會比他還早到。她一見他們便迎上來,已經洗脫濃妝,同裕進約好似的,同樣白棉衫牛仔褲,清純無比。 她身邊跟著保母及助手。 印子眼紅紅,依偎在裕進肩膀上。 在他們隔壁有一家三口,小女孩只得八九歲大,忽然咦一聲:「他們是在接吻嗎?」指這一對年輕人。 那母親噓小女孩,「愛侶便是這樣。」 「結婚沒有?不是說婚後才准接吻嗎?」 印子本來愁腸百結,聽到天真無忌的童言,不禁一側頭笑出來。 裕進說:「有事緊記找我。」 「你會為我飛回來嗎?」 「一定會。」 時間到了,裕進終於上了飛機。 他一直把頭靠在窗上,直至到家。 一閉上眼,便看見印子的大眼睛,再不離開那城市,陳裕進會癱瘓。 他喝了幾杯啤酒,沉沉入睡。 印子回到舊山頂道的住宅,管家低聲說:「洪先生來了。」 印子看見洪鉅坤坐在書房裡。 「去了甚麼地方?」 「送飛機。」 「很不捨得?」 印子淡淡地答:「好朋友,當然不捨得。」 「他是個英俊的年輕人。」 「我也認為如此。」她好不坦白。 「與你正好一對。」 「是嗎,可惜他已決定升學。」 洪鉅坤把一張七彩繽紛的報紙娛樂版遞到印子面前。 印子一看,怔住。 照片有點朦,可是不難看到一個紅衣女與她高大的男伴正頭碰頭在跳舞。 偷拍! 標題是「劉印子有秘密情人。」 她若無其事擱下報紙。 「是你嗎?」 「的確是我,免費宣傳,多好。」 洪鉅坤一時不出聲,過一會兒才說:「他那年輕強壯的胸膛,十分可靠及溫柔吧。」 印子不去回答,斟了一杯酒喝。 第六章 印子低下頭,耳畔的印度墨裝飾圖案清晰可見,這次,換了一個寶字。五千個美麗的常用中文字,每天換一個,可多年不重複。這個別緻的裝飾已成為印子的標誌,有一個女記者,專門拍攝她皮膚上的圖案,試過一次刊登十多張照片。 洪鉅坤輕輕說:「蚊子,最怕印度墨的顏色。」 甚麼,蚊子?印子抬起頭來。 「所以,四百多年來,印度民居的牆壁,都用印度墨混白漆髹刷,避蚊,是一種民間智能。」 印子看著他。洪鉅坤嘲弄地說:「我見你對印度文物那樣有興趣,故此買了一些書籍來看。」想投其所好,想討她歡喜。 可是印子無動於衷,她與洪氏,只講交易。「戲會賣座嗎?」 洪鉅坤答:「不知道。」 「甚麼?」 「印子,我不必騙你,憑美國報業大亨蘭道夫赫斯特的人力物力,捧得起總統,也捧不了他愛人梅麗恩戴維斯,觀眾有他們的選擇,只有群眾的力量才能捧出任何行業的明星,我們已經盡力,其餘的,講運氣了。」 印子覺得他說得十分有理。她能跟他學習的良多。 「你的心,不在我這裡。」 印子答:「我根本沒有心。」 洪鉅坤凝視她,「這我相信。」 印子忽然笑了,秀麗的臉容像一朵沉睡的蓮花展開花瓣。 洪鉅坤自嘲:不是說要找一個極色的女子嗎?已經找到了,還想怎麼樣。他輕輕把報紙擱到一旁。 在地球的另一邊,陳裕進的飛機著陸。姐姐與男友一起來接他。裕進對未來姐夫異常冷淡,只是緊緊摟住姐姐。 裕逵介紹說:「弟,這是王應樂。」 裕進含糊地應一聲,把行李交給他拎。 那小王卻十分容忍,並不抱怨,兼做司機。 裕逵笑說:「弟你愈來愈英俊。」 「有甚麼用,不知多寂寞,又無女友。」 王應樂立刻說:「我幫你介紹。」 裕進立刻拉下面孔斥責:「你手上有很多女人?」 這人搶走他的姐姐,非好好教訓不可。 「裕進你怎麼了,他家裡有七、八個表妹才真。」 王應樂只是陪笑。 車裡放著張中文報紙,娛樂版上大字標題:「劉印子說,她只是神秘男子的表妹。」 裕進心想,已經到了地球的另一面,那樣高而藍的天空,白雲似千萬隻綿羊般。可是,他還是躲不過那雙大眼睛。 裕逵問:「你的中文學得怎樣?」 「可以看得懂報紙標題。」 那王應樂不識趣,又問:「內容可明白?」 裕進立刻反問:「我有同你說話嗎?」 王應樂搖搖頭,卻不生氣。 ※ ※ ※ 裕逵笑著拍打弟弟肩膀,「你是怎麼了,無理取鬧,同小時一模一樣。」 「是,我最不長進。」裕進說。 「裕進吃錯了藥。」 車子才停在家裡的行車道,已經聽見樹蔭中母親的聲音叫出來:「是裕進到家了嗎?」 裕進跑出去:「媽媽,是裕進,媽媽。」 身高六呎的他忽然又像回到小學一年級時那樣渴望見到媽媽。看到母親風韻依然,十分寬慰。他接著對王應樂說:「我們一家有許多話說,你可以走了。」 陳太太駭笑,「裕進,應樂不是外人。」 陳先生在身後冷冷說:「還未算是自己人。」 那王應樂的涵養工夫一流,永不動氣,他說:「那我先回去,伯父伯母,再見。」回到屋內,裕進哈哈大笑。 裕逵說:「當心將來人家的弟弟也這樣對你。」 是嗎,裕進想:印子沒有弟弟。 裕逵說:「大學給你來了信,收你做碩士生。」 「我情願跟爸爸做事。」 裕逵說:「要不,找一個教席,教小學,願意嗎?」 裕進頷首,「都替我安排好了。」 裕逵笑,「你像受了傷的動物,只覺甚麼都不對勁。」 被姐姐講中,裕進索性回房發呆。 裕逵問:「他是怎麼了?」 陳太太笑,「聽祖母說,他失戀。」 「夏日戀情,永遠短暫。」 「祖母說他這次相當認真。」 「啊,對象是誰?」 「祖母電傳這張照片過來。」 裕逵一看,「咦,長得像洋娃娃。」 「是一個女明星。」 裕逵忍不住說:「這麼奇怪!」都不覺得明星是人。 陳太太抿嘴笑,「幸虧沒成功,否則,天上忽然飛來一隻鳳凰,陳家不知如何接駕。」 大家都沒當是甚麼嚴重的事。裕進只得一個人療傷。他有二十四小時決定上學抑或到父親的電子廠做工,裕進擲毫取向,一見是字,他便說:「你已是准碩士了。」 過一日,他開車去大學報到,停車時,誤撞一輛吉甫車後部,碰爛了人家車尾燈。可以一走了之。但,陳裕進不是那樣的人,他留下電話號碼及姓名,才把車子停妥。 辦妥入學手續出來,前面那輛車子已經駛走。他把車子駛回家,半路,電話響:「陳裕進?」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我是。」 「真是你碰爛我的車尾燈。」語氣不知多高興。 裕進想,咦,莫非這人有毛病。 「裕進,我是鄧老師中文班同學丘永婷,記得嗎?」 「永婷!」 ※ ※ ※ 「可不就是我。」永婷說。 裕進問:「永婷,這一刻你在哪裡?」 「在中央圖書館。」 「我馬上來,請在接待處等我二十分鐘。」 永婷也很興奮,「裕進,真沒想到——」 「是,待會見。」 三間大學,偏偏同校,三千個學生,八百個車位,他的車卻會與她的車接吻,他又願意負責,留下電話,於是,老友重逢了。 機會率可說只得四萬分之一,洋人口中的機會率即是華人的所謂緣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