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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這一家人終於可以離開飛機場。 兩個十歲八歲大的孩子已在長凳上累極而睡。 可恩對男戶主說:「祝你好運。」 他忽然一改緘默,說起話來:「這位小姐,上天保佑好心人。」 可恩微笑。 「有親友在此嗎?」 那男子答:「我們目的地不是這裡,我們將前往舊金山,那裡容易找工作。」 他們一家四口消失在飛機場大玻璃門之外。 有人叫她。 可恩一回頭,原來是剛才那公正嚴明的移民官,她揚起一條眉毛。 他忽然滿面笑容,看真了不失為一個英俊的白人,他很尊重地問:「下了班,一起去喝杯啤酒好嗎?」 可恩也很客氣,「不幸我已約了人,下次吧。」 說完立刻轉身離去。 當然要依法辦事,可是,表情何需那樣難看,何用咄咄逼人,何必盡情侮辱。 「可以借三千元嗎?」不借就不借,不必說:「人貴自立,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我肯借,我岳母老婆小姨也不肯,像你這種人,最好站街角討飯 」…… 這個暑假,可恩忽然開竅,從他人惡劣的態度上得益良多。 晚上比較寂寞,一個人在家吃三文治,越發想念在大同四人一桌,笑談甚歡的日子。 秋意已濃,晚上,抬起頭看星空,北斗星閃閃發光,獵戶座那三顆代表腰帶大星明亮如直升飛機尾燈。 可恩知道半個地球以外,她的朋友也在觀看同樣的星座,田雨在內。 過半個月,發了薪水,可恩重新添了一批衣物,全部黑白灰,略為寬身,時髦舒適,加上陳航那件手織毛衣,足可應付秋季。 張丹來了。 可恩親自接她。 見她推著行李出來便走上前握住她雙手。 張丹眼神略見彷徨,看到可恩,鬆口氣。 「真怕你不來,人一走,茶就涼,忘記我這個朋友。」 可恩笑,「這樣小覷我,把我看得這樣涼薄。」 可恩把她帶到近大學的小公寓,開了門,說:「當是自己家裡好了。」 張丹眼睛通紅。 可恩推她一下,「別婆媽,先與學校聯絡報到,我倆將做同學。」 「我想找份兼職。」 「你用學生簽證,怎可工作?」 「唐人街不計較這些。」 「本市唐人街依足本子辦事,與其他地區並無不同,你別急,安頓下來再說。」 張丹看著她,「可恩,我彷彿曾聽說你是個問題青年,可見傳聞並不可靠。」 可恩裝做十分憤慨地站起來,「謠言止於智者。」 她們到學校辦手續,在市區觀光,最後,可恩請張丹在遊客區吃日本菜。 張丹用手揉臉,「太好了,彷彿不是真的。」 「這幾年也很吃苦,功課並不如一般想像中輕鬆,有些講師偏心,若干同學討厭。」 張丹說:「我想與家母說幾句。」 可恩把手提電話遞過去。 她有點悵惘,張丹倒是知道媽媽在什麼地方。 從前,媽媽在家,可恩專門與她捉迷藏,故意避開媽媽,免得聽教訓,今日,媽媽被她氣走,又十分懷念媽媽。 只聽得張丹說:「是我,是丹丹,電話很清楚,已經安然著陸,可恩幫我很多,是,她熱誠好客,我的確遇著貴人,我會奉公守法,天氣不冷,的確很美,比傳說中還好,滿市紅棕楓葉,美不勝收……」 可恩聽著她們母女絮絮而談,有點感慨,媽媽回來之後,她一定不會再忤逆她。 鄰座一位白髮如銀絲般老太太盯住她看。 可恩奇問:「有什麼事?」 「你身上這件毛衣是媽媽手織的吧,這個鏤空花樣叫小蝙蝠子,十分難織,需手指極之靈巧才可勝任。」 可恩更覺陳航友情可貴。 「還有一隻更考究的花樣叫大蝙蝠子,我從來沒學會,太難了,你母親會織嗎?」 可恩唯唯諾諾。 這邊張丹說完電話,勉強笑說:「已經想家了。」 「有機會你可回去探視,又可以把母親接過來。」 張丹點點頭。 可恩叮囑幾句:「出入小心,早出早歸,清靜地區宜結伴同行,有野獸專喜襲擊獨行年輕東方女子。」 張丹又大力點頭。 那晚,可恩陪張丹在公寓就寢。 半夜,可恩聽見有人飲泣,坐起來一聽,可不就是張丹。 她過去敲門進房。 張丹見是她,便說:「可恩,你比我勇敢。」 可恩也自鳴得意,「看不出來吧。」 開學了,張丹初進大學,也不大習慣,每天中午找到可恩才一起吃午飯。 管理科一個同學說:「廿一街有一家北方小館,收費特廉,學生餐才五塊錢一客,兩菜一湯,免小費。」 「怎樣做得住?熱狗也要四塊半。」 「都說那裡的酸辣湯比大館子味鮮,開車去也值得。」 由可恩開車,擠了六個人,一起去吃中飯去。 到了目的地,抬頭一看,小館子叫錦川,可恩已經有了好感。 推門進去,地方整齊,坐滿了人。 黑板上寫著白字:「今日學生餐:酥炸豬排、清炒白菜、酸辣豆腐湯,白飯任吃。」 大家嘩一聲叫便宜。 可恩想:連她都能吃兩大碗飯,東家利錢甚微。 張丹說:「咦,錦川不是你當日那所學習營旁那條支流嗎?」 可恩不出聲。 他們叫了六客學生餐。 約五六分鐘菜就來了,熱騰騰、香噴噴,這時門口已有排隊的客人。 老闆娘揮著汗招呼:「裡邊坐,裡邊有空位。」 那把聲音好熟。 可恩看仔細一點,呵,人生何處不相逢。 繞過半個地球,她們又見面了。 老闆娘雖然忙得走油,脂粉不施,頭髮束在腦後,可恩卻還認識她。 她是楊威。 錯不了,可恩記得她。 可恩想叫張丹幫著認人,驀然想起,張丹並沒有見過這楊威。 眾同學對食物讚不絕口:「價廉物美。」 老闆娘笑逐顏開:「有空常常來。」 同學們付了帳,趕回學校上課。 過了兩日,她有一點時間,又到錦川來。 午飯時分已過,客人已經散清,只見老闆娘正在做清潔工作,她努力洗刷紅磚地。 背著大門,深色上衣有汗漬,一個大大V字濕透。 她原來擅做苦工。 可恩心目中囂張、野蠻的楊威原來有這樣樸素的一面。 怪不得小店這樣整潔。 老闆娘聽見背後腳步聲,轉過頭來,看見一個華裔女學生站門口,她說英語:「我們休息了,你肚子餓?可要做碗麵你吃?」 原來楊威是熱心的好人。 「呃,我明日再來。」 老闆娘笑,「明日學生餐是炸釀豆腐。」 她沒認出李可恩。 可恩轉身離去。 身後有夥計說:「秋季開始,天天陰雨,日短夜長。」 又聽見楊威笑說:「這日短夜長,夜短日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始終弄不清楚,又各地時差,自北京回來,居然多出一天,又是怎麼算法?」 可恩幾乎想回去同她說:我知道,我教你,一切是因為地球自轉時軸心角度是六十六度半,並非直豎,故此陽光在秋分時射在南迴歸線之上…… 雨下得很急。 但是這個城市居民不大怕風雨雪,學生尤其不喜打傘,帽子戴嚴一點就算數。 可恩上車。 這次看得更清楚,老闆娘的確是楊威。 她洗地磚那種專注一絲不苟的態度實在可敬,兢兢業業,小店一定會做出名堂來。 可恩另外有事要辦。 她拷問日焺:「喂,我媽到底在哪裡?你一定有線索,再不透露消息,我當是失蹤人口處理,叫派出所來問你。」 日焺咕咕笑。 「我要關錦嬋近照,叫她手拿報紙,證明年月日,快電傳過來。」 日焺搔頭,「我試試看。」 可恩頹然蹲下,「我要媽媽。」 日焺惻然。 他記得很清楚,小學五年級時他奉母命照顧剛入學的李可恩,小息去探望她,小小可恩見到學兄,也是這樣哭喪著臉說:「我要媽媽。」 「錦姨說她在家是個最討厭的人:丈夫、女兒,都爭相走避,她自尊日益受損,只覺越做越錯,忽然有頓悟:退一步想,海闊天空,既然盡了力,也只得放開懷抱,索性退下來。」 可恩發呆,「她親口同你說這番話?」 日焺點點頭。 「她走了已經有兩個多月,你不覺得這假期太長?」 日焺微笑,「終於發覺媽媽地位重要了。」 可恩抬起頭,「媽媽不可少。」 「奇怪,媽媽走了,你卻回來了。」 「什麼?」 「現在你一放學便留在家裡,我還看見你洗塵洗衣,像奇跡一般,週末又到海關做臨時工,李可恩不再是從前的李可恩。」 可恩不出聲。 「那班衰友損友酒肉朋友有無找你?」 「我還有幾個良朋益友,他們也彷彿失了蹤。」 可恩嘗試與陳航石農接觸,可是不得要領。 當晚,可恩收到母親的電郵。 她「呀」地一聲,心頭放下一塊大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