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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不知李太太有否意見。」 「媽媽?」可恩說:「我若考進大學,將搬到近學校的小公寓住,家母早已置下單位,專等我入學。」 張丹呆半晌,不相信世上有此幸運兒,正是人比人氣死人。 她說:「可恩,沾你光了。」 「別客氣。」 張丹黯然垂頭。 可恩看透她心情,笑說:「張丹你可是難過?別不高興,上天很公平,給你聰明才智,又勤奮好學,我雖有現成小公寓住,卻生性愚魯,不思上進。」 張丹聽可恩這樣形容自身,不禁笑出來。 「你休息吧,我回公司辦事。」 張丹一走,可恩咚一聲倒在客房的床上熟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只覺肚餓,可恩醒來,天色已暗,她一按床,咦,好軟,是什麼地方?這才想起,她已回到父親家裡。 開亮燈,走近廚房,看到慢鍋燉著雞湯,香得令人垂涎三尺。 張丹的字條這樣說:「傍晚來過,你正熟睡,李先生要遲到明晨才返,又烤箱有蒜茸麵包。」 可恩坐下放懷大吃。 忽然想到陳航石農他們,她的動作慢了下來。 她撥電話找張丹。 「呵,睡醒了?」 「張丹,請替我訂最早飛機票回家。」 「你不等李先生?」 「我有事要辦,最好有今晚票子。」 「我馬上替你辦。」 「張丹,我懂得禮尚往來。」 張丹笑起來。 可恩這才淋浴。 鄉鎮用硬水,肥皂不起泡,老是像洗不乾淨,城裡水軟,洗得痛快。 這時衣服也已經洗淨干妥,暖烘烘穿上身,李可恩又回復本相。 她穿上陳航送的毛衣,這時才發覺又大又輕又軟,舒服熨貼,十足似陳航的友情。 炯叔又把車子開來。 「這是半隻宜蘭齋燒鴨,上了飛機,叫服務員熱了給你吃。」 這世上好人比壞人多,田雨到底是好人是壞人? 張丹送她到飛機場,「九月我來與你會合。」 「張丹你什麼都不用帶,我的就是你的。」 張丹被可恩熱情感動,落下淚來。 「噓,你的才華便是本錢,去到哪裡都走得通,稍後我教你打冰曲棍球。」 這次可恩沒見到父親就走了。 回到家過海關時只見華人群大箱小箱兼手提大包小包,叫檢查員頭痛,輪到可恩什麼行李也無,他們又起疑:「沒有行李?」 可恩很寬容:「我不喜購買紀念品。」 只見其他華裔的行李被翻箱倒櫃那樣的搜,所有瓶罐都被打開,每件衣裳裡外摸勻。 出了海關,可恩叫車回家。 只見藍天白雲,市容清潔整齊,行人從容不迫,是,到家了,但,這是她的家嗎? 不要多想。 到了大門,看見有人在前園淋花。 她看真了,大叫起來:「日焺,日焺。」 日焺抬頭,丟下水管:「可恩,你回來了。」 他倆緊緊擁抱。 「日焺,我想念你到極點。」 「我也是,進來喝杯咖啡。」他調轉頭來招呼她。 可恩站小小山崗上四周圍眺望,只見玫瑰依然盛放,「我家好漂亮。」 「本來就是,不要再淘氣了。」 可恩用力推了日焺一下。 日焺怪憐惜的說:「你曬黑了,額角還褪皮。」 「你呢,你還同王迪琪在一起?」 「我的女友叫曾碧鏞。」 「呵,又換了人了。」 他們進屋去,日焺做一杯泡沫咖啡給可恩。 可恩喝一口,唔地一聲,知道她回到家了。 「告訴我,日焺,你與女友分手,有無傷感?」 「當然有。」 「多久?」 「相當久。」 「相當久是多久?」 日焺想一想,「悶悶不樂,約個多禮拜才能恢復自然。」 可恩震驚,「才十天八天?男性肯定全來自金星。」 「喂,不然還怎樣?男人也有生活要過,有工作要做。」 「唏,我以為至少也會惆悵半生。」 日焺大笑,「為什麼,為一個認為我不夠好的女生?」 可恩怔怔地喝著咖啡,「你說得對,日焺,你有道理。」 「可恩,這個多日來的報紙及信件全在後門外紙箱裡,隨時打電話給我。」 「我媽同穗姨在哪裡?」 「你不知道?她倆在英國北部湖區度假。」 「呵,又往北走。」 「是,玩得那樣高興,始料未及。」 「像飛出樊籠的鳥。」 日焺忽然想起,「我在網址查核過你的分數,可恩,你一共三個甲三個乙,我替你申報大學英語系。」 「可又錄取我?」 「你猜呢?」 可恩尖叫,「錄取了, 錄取了,否則你不會告訴我。」 日焺笑,「你這人福大命大。」 「日焺,我愛你。」 「可恩,我也愛你。」 日焺告辭回家。 可恩看電視新聞,記者正在做開學專輯:暑假過去了,學子將返回校園,趁著最後一個星期,紛紛到商場購買新衣新鞋文具用品,記者抓住幾個打扮時髦的少女問:「打算花多少?衣著對你們來說重要否?」 花枝招展的少女笑答:「開學頭一天的衣著可以造就你,也可以毀了你,第一印象最重要。」 連記者都覺得事態嚴重,不禁問道:「有這種事?那麼,功課呢,那不要緊嗎?」 少女笑嘻嘻,異口同聲答:「誰關心那個。」 可恩聽了不由得生氣,啪一聲關掉電視。 所以,她不要教這種學生,她要教大同的學生。 這時她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她也與朋友聯群結黨逛商場,選最低腰褲子,拉鏈越短越好。 可恩抬起頭來,噫,差些忘了自己。 低腰褲已不流行,時裝雜誌正教人怎樣穿高腰褲,又該配什麼上衣…... 可恩走到臥室,打開窗戶透氣,把所有舊時妖異衣物全部裝入大型膠袋,拎到樓下,預備捐贈慈善機關。 電話鈴響了。 她一取起聽筒就有人問:「是可可?你去了何處,找你呢,今晚到蓮司家聚會,有好東西等你。」 可恩且不去問這人是誰,只答:「她有事走不開,不來了,你找別人吧。」 她放下電話,發呆。 打開抽屜底,把私藏著的香煙全部丟進水廁沖走。 可恩雙手顫抖,她還有小小一頁十來枚像郵票般的藥物,只需放在舌尖, 便可得到效果,她一併取出丟棄。 可恩滿頭大汗,用手捧著頭。 小小梳妝鏡台上放著一列顏色千奇百怪的指甲油,被她一手掃到地上。 可恩歇斯底里地笑了。 也別太過猶不及,化妝品又不會害人。 可恩筋疲力盡。 到底年輕,她倒在床上睡著。 夢中聽見學生叫她:「老師起來,老師要遲到了。」 她驚醒,原來又是電話鈴。 這次是父親找她,說了幾句,問前妻足跡。 「在詩人華斯華夫的故鄉湖區度假。」 李志明氣結,「你說這女人有多神化。」 可恩向父親報告好消息。 李志明一怔,「你考上了?我女兒念大學了?」一時接受不來,他滿以為可恩一世不成材,叫他牽掛生氣,忽然長了靈性,他反而吃驚。 「先進英語系,再讀教育文憑。」 「為人師表,我支持你。」 這是可恩?彷彿不久之前,才指著黃色學校汽車呀呀學語,說:「爸爸,咕巴,咕巴」,這是可恩?李志明淚盈於睫。 他停停神,「去亨嘉福律師處取公寓門匙,還有,學校帳單也可寄到他那裡,生活費用向他支取。」 「謝謝爸爸。」 李志明有整整年餘沒聽到這三個字,百感交集。 自從可恩交上一班損友,她就與父母疏離,今日是個轉機。 「我一有空便來看你。」 可恩正想說「我會學習做人我知道方向」,那邊又有人催他上飛機不知去什麼地方。 可恩鬆口氣,稍後再政府網頁裡找臨時工做。 海關聘請兼職學生翻譯,需懂中文普通話、粵語、滬語及福建話。 她立刻在網址應徵,得到面試時間。 事在人為。 女上司一見她那身白襯衣及卡其褲就歡喜。 「隨我來。」 可恩隨她進入飛機場禁區,立刻有制服人員向她招手,可恩走近。 「請問這位先生為什麼沒有申報這些金錶。」 可恩一看,倒抽一口冷氣,只見櫃檯上放著廿多只名牌金錶,完全不能用任何理由解釋,這是走私。 可恩輕輕翻譯,那事主辯說:「手錶不是真的,我見酷似,買了一堆送人,貪好玩。」 關員一聽,立刻叫專人來檢驗。 事主問可恩:「小姐,我沒事,可以走了吧。」 可恩答:「冒牌貨也是違禁品,大量入境,可作販賣用途。」 那人面色發青。 女上司在一旁看著,「你及格了,即時上班。」 那日忙到落日。 第二天,有一家四口,沒有證件,申請難民身份。 可恩與他們周旋半日,戶主笑嘻嘻,不願講話。 年輕的白人移民官臉色鐵青,嘴角難掩鄙夷之色,早一百年,他上三代祖先是否以同樣手法入境,不得而知,可是今日的他高高在上,氣焰難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