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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那一天她都沒再見到田雨。

  吃飯的時候他也沒有出來。

  石農說:「可恩,去叫他。」

  可恩假裝沒聽見。

  「可恩,去安慰他兩句。」

  可恩輕輕答:「我不懂得做這種功夫。」

  陳航看了丈夫一眼。

  她好心把飯菜盛在一隻大碗裡,拿去給田雨。

  回來說:「田雨不在宿舍,他去了何處?」

  石農問:「可有留下字條?」

  「我四處看過,沒有留言。」

  「也許出去採購一些物資。」

  石農只管吃飯。

  陳航笑說:「你看他埋頭苦吃的樣子可像農民,城市人都努力節食,可是他對吃的態度卻仍然這樣嚴肅。」

  石農笑,「民以食為天,吃飽才有力氣做事。」

  可恩聽見他們小夫妻閒話家常,十分親暱,有點羨慕。

  結婚有結婚好處:兩個人名正言順在一起,不必猜忌,沒有懷疑,再也不用花時間精力談情說愛,刻意討好,可以瑣碎絮絮說些不相干閒事。

  父母親當初結婚時也是這般恩愛吧。

  後來,像天地萬物,滄海桑田,一切都腐朽變化,只留下一個寂寞的女兒。

  陳航說:「可恩,你這次來學習,奉獻甚多,卻沒學到什麼。」

  「不,」可恩答:「我沒有提供什麼益處給學生,但是卻學得流利普通話。」

  石農接上去:「還有災場救人、修補屋頂、跳水煮飯、木板當床。」

  大家都笑了。

  「我當初來這裡,頭兩個星期最難過,」陳航說:「後來,一天比一天快。」

  可恩點點頭。

  石農忽然間問妻子:「你家人可知我倆已經結婚?」

  陳航說:「我改日有空才寫信。」

  「現在還寫信?」

  「我永遠是寫信的人,不但不怕煩,而且用毛筆與朵雲軒信箋,挑最精緻紀念郵票貼上寄出。」

  可恩微微笑,收拾碗筷,斟出咖啡來。

  「可恩,你走的時候吧咖啡粉留下,我們已喝上癮。」

  可恩聽見一個癮字不禁一怔。

  陳航接著看著新婚丈夫,「你呢,你可有知會父母?」

  石農答:「已經電郵通知他們。」

  陳航驚喜:「呵。」

  可恩答:「他借我的手提電腦。」

  「他們怎麼說?」

  石農輕輕答:「知會家長及親人,是一種禮儀,他們反應如何,我卻並不關心。」

  可恩只覺感動。

  陳航緊緊握住丈夫的手。

  陳航說得對,頭兩個星期過得很慢,過了中線,時間的步伐忽然增快,一下子就到了告別時候。

  接著個多星期,可恩在走廊、課室、操場、飯堂,都碰見田雨,避無可避。

  他倆十分大方,可以做到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但是明顯生疏,即使簡單對話,眼睛也不看著對方。

  說的,全是公事。

  最後一天,李可恩老師向學生告辭。

  有幾個小同學忍不住流淚。

  他們議論紛紛。

  --「你明知老師不是大同人,一定會走,哭什麼。」

  「是大同的人也會嫁出去,黃老師去年嫁了人去天津一直沒再回來。」

  有學生舉手,「李老師,你是去了就回,還是永遠不再回來?」

  有一個小女學生聽到這個問題,忽然放聲大哭。

  可恩用英語回答:「永不說永不。」

  同學們鼓掌,他們跟著說:「永不說永不。」

  告別前兩日,家長已送來鮮果好菜。

  石農笑說:「有酒食,先生食饌,百事弟子服其勞。」

  可恩低頭無語,這一段日子,她會永誌不忘:手掌長出厚繭,手臂練出肌肉,鼻上曬出雀斑……她像是脫胎換骨。

  最後一個傍晚,陳航把一張書桌抬出操場,鋪上白色檯布,放好兩副碗筷。

  可恩奇問:「這時幹什麼?」

  「替你餞行。」

  「為什麼只得兩雙筷子?」

  「田雨說你沒試過他手勢,今晚請你賞光。」

  「我已遲飽了。」

  「可恩,何必拒人千里,今朝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陳航,你說的話,一句是一句,全有道理。」

  「比你大好幾歲,總算沒白活。」

  「吃什麼菜?」

  「不知道,做好了會叫你。」

  可恩低頭不說話。

  「通知家人明早來接你沒有?」

  「他們知道了,明晨七時。」

  「小公主實習完畢,要走了。」

  「別那樣叫我,那是貶詞,並非褒獎。」

  石農出來叫妻子:「準備好沒有?」

  可恩問:「你們去什麼地方?」

  「去蔣老太家幫她寫信。」

  他們兩人各自一輛腳踏車走得影蹤全無。

  可恩抬起頭,看見一輪明月,只差邊上一點點,便是全圓。

  這時身後有人說:「多謝賞光。」

  田雨端著一大盤菜上桌。

  可恩說:「勞駕了。」

  「你已學會華人客套了。」

  可恩不出聲,看著桌子上的四款冷盤,小小碟,異常精緻,恐怕已準備了整日。

  她嘗一片蒜泥白切牛肉,「好手勢。」

  「我做過一年廚房。」

  田雨有許多過去,本來,可恩打算一一聆聽。

  她本身也有些事故,想告訴田雨,現在,都打住了。

  她很沉默。

  「以茶當酒,敬你一杯。」

  「不敢當。」

  片刻他撤去冷盤,捧上熱菜。

  可恩在月色底下細細品嚐,田雨並沒有坐下陪她,只在一旁侍侯。

  吃甜品的時候,他捧上一瓶雪白荷花,香氣撲鼻,又換上熱茶給可恩消滯。

  可恩覺得前所未有愜意。

  這時一朵烏雲吹過,遮住月光,可恩仰頭,叫聲可惜。

  田雨忽然進屋,取出一隻紗袋,可恩還來不及問是什麼,他將袋口一抖,袋裡忽然飛出一百數十隻小燈泡,啊是螢火蟲。

  螢火流光,繞著可恩身體飛轉,可恩像是置身仙境,半晌她才回過神來。

  流螢飛遠,她吃下最後一塊桂花糖糕,不禁落下淚來。

  還有比這更華麗的約會嗎?她不相信。

  像所有的美景良辰一樣,總有曲終人散的時候。

  終於田雨說:「再見,李可恩。」

  第五章

  可恩回到房內,收拾雜物,把電器用品全留下送給學校,衣物乾糧贈陳航。

  分配得整整有條,她只帶一隻小小旅行袋離去。

  從酒店火災到今日,彷彿過去一個世紀不止,事實上只有短短三十天。

  天亮了,炯叔的車子足足早來一小時,他忠心耿耿站校門口張望。

  可恩想:早些走也好,以免拉拉扯扯、婆婆媽媽道別。

  千里送君,終需一別。

  炯叔看到她,開心得不得了,「這裡,這裡。」大力搖手。

  他接過行李,拉開車門。

  可恩剛想上車,陳航奔著出來,把一件毛線衣罩她身上,「早晚已有涼意,披上這個,這是我手織的,你莫要嫌棄。」

  石農也起來了。

  可恩朝他們揮手,「石先生石太太,後會有期。」

  田雨沒出來。

  可恩低頭上車。

  炯叔把車開走,如釋重負,他吁出一口氣,「好了,回家了。」

  可恩不出聲。

  車子駛到村口,炯叔說:「咦,這是怎麼一回事?」

  車子慢慢駛停。

  可恩一看,不禁呆住。

  只見田雨帶著十個八個年紀比較大一點的學生站在路口,向她揮手送別。

  可恩立刻下車。

  她再也忍不住,雙眼通紅。

  學生們迎上來圍住她,送上一本紀念冊,上面貼著照片,寫著各種心聲,還有圖畫點綴。

  可恩把小冊子掩到胸前,說不出話來。

  田雨一直站在不遠之處,一句話也不說,自始至終,他沒有走近。

  學生們說:「老師幾時再來。」

  「老師有空來看我們。」

  「老師保重。」

  可恩終於依依不捨回到車上。

  炯叔一踏油門,車子絕塵而去。

  走到公路,他才說:「孩子們真可愛。難怪那麼多義務老師願意前來做義工。」

  可恩翻閱紀念冊,文字全用英文寫,像「好的開始已是成功的一半」,「失敗乃成功之母」,「空瓶子聲音最大」……

  拼字有改錯痕跡,想必是田雨批閱過了。

  有一個叫鄺華的學生用自己的句子:「李老師你教我英文,謝謝你,我會好好用功」。

  可恩只覺吃了苦都值得,吁出一口氣。

  炯叔在倒後鏡裡看見她睡著了,動也不動,頭歪在一邊,像個幼童。

  車子回到市區李宅,張丹已經在等。

  車子一停,她迎上來,朝車內一看,旋即轉頭厲聲問炯叔:「李可恩人在哪裡?」

  她只見車內躺著一個黑皮膚小孩,一時情急,大聲吆喝。

  可恩聞聲張開眼睛,惺忪叫人:「張丹,我在這裡。」

  張丹愕然,她一時竟沒把可恩認出來,「啊」地一聲。

  她連忙說:「回家好好休息。」

  張丹用鑰匙開了李宅大門,放下行李。

  「可恩,你好好洗個蒸氣浴。」

  可恩微笑。

  「李先生在上海,他今晚即返,這是門匙,這是電話,有事叫我。」

  「張丹,謝謝你。」

  「可恩,」她坐下來,欲語還休。

  可恩看著她,「你有話說?」

  「可恩,今年九月我將到加國西岸卑詩大學讀管理科碩士課程。」

  「呵,恭喜你,考上了,唉,真能幹,我這個土生遠遠落後於你,羞愧之至。」

  張丹訕訕地說:「如果能夠借住民居,開銷可以省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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