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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只見母親與穗姨擠在一把傘下,兩人穿同款格子雨衣,母親很幽默地舉著一張當天日期的泰晤士日報。

  背後是著名的察伏加廣場,那群永恆的灰鴿棲息在納爾遜像底下。

  母親在倫敦,她與穗姨竟然雙棲雙宿,看樣子再過一季大抵也不願回來。

  她的電郵奇趣:「廚房頂燈不亮,請叫人回來修理,浴皂用罄,速買。」

  可恩一呆,以往,她需要什麼,也是這樣留下簡單條子,吩咐母親即管家辦妥。

  她坐下來,吁出一口氣,再吸氣時像是力道不足,需要分兩次才能完成深呼吸,可見她的感觸有多深。

  她到商場去選購肥皂。

  售貨員向她推薦:「這一隻含有羊奶,對皮膚有益。」

  可恩只需普通無色無味的象牙筧。

  這時,有人把一隻手搭在她肩上,「可可。」

  可恩轉過頭去,看到一男一女,分別染紅髮與藍發,舌尖打釘,衣著時髦。

  「可可,你怎麼不找到我們?聚會失去你像沒有靈魂。」

  他倆親暱地伸手過去拉可恩的手,可恩卻本能一縮。

  「可可,怎麼了?」

  可恩呆視她舊時好友,一時沒有反應。

  那紅髮少年忽然機靈醒悟:「你被警察盯住了。」他惶恐地拉著女伴往後退。

  他倆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可恩出了一身汗,她靠在牆上,定下神來,像再世為人。

  好了,消息傳開,他們懷疑警察盯上她,就不會再來找她,一勞永逸。

  可恩買了許多日用品及食物,一半給張丹送去,其餘自用。

  張丹感激地說:「我白住白用……」

  可恩一邊把冷凍盒裝食物放進冰箱,一邊說:「張丹,聽電話,好像是我的手機。」

  張丹去收聽,臉上變色,「可恩,一個叫日焺的人說,你家的警鐘響起,叫你馬上回家看個究竟。」

  可恩立刻丟下雜物出門。

  張丹說:「我陪你。」

  兩人用最快時速趕回家中,看見日焺站在大門口與警察說話。

  可恩一顆心自胸腔跳出來,她奔向前去。

  警察微笑轉過身去,「別害怕,只是誤鳴。」

  原來他正是布朗督察,可以說是熟人,可恩與他寒暄幾句。

  可恩大力喘氣,管一頭家真不容易。

  警察離去,可恩轉身,不見了張丹,咦,還有日焺呢?

  可恩微笑。

  警鐘自鳴,是要同時叫來日焺及張丹這兩人吧。

  她怎麼沒想到可以介紹他倆認識。

  可恩走近,喉嚨中發出聲響。

  兩人如夢初醒般抬起頭來。

  可恩說:「日焺,既然來了,我請你喝下午茶,張丹,你做陪客。」

  可恩這樣說,張丹放心了,由此可見日焺不是可恩男友,這時,她漲紅了面孔。

  「我還有事,改天吧。」

  可恩立即說:「那麼,日焺,你替我送張丹回去。」

  日焺大聲答應。

  他們走了不久,天氣陰雨,暮色沉罩,很快已經灰暗。

  可恩一人關在家中,忽然醒覺到母親的寂寥,她靜靜走到母親房中,推開房門。

  母親一向樸素,房間佈置簡單,書桌就放在近窗處,可恩走近,發覺母親出門旅行之前剛好練毛筆字,她在宣紙上重複寫著一句:「開不盡春花春柳滿畫樓。」

  可恩自然不知道這句詞的來源,她的中文有限,可是也覺惆悵。

  她輕輕說:「我們的住所不是畫樓,十分普通。」

  母親的衣著也不見得華麗,可恩對她認識多少?如果有人問:李可恩,你母親是個怎樣的人?半年前她會答:「她是在家主婦,沒有職業,固執嚴厲,自以為是,不願接受事實,認為離婚是失敗象徵,死不放手。」

  今日,可恩不會那樣回答。

  母親孤苦、辛勞、無奈,他們父女傷盡了她的心。

  可恩歎口氣,回房寫功課。

  這一做便到深夜,眼睏、腿酸,可恩怪叫一聲,在屋裡跑步。

  電話響了。

  是日焺找可恩。

  可恩原以為他來打聽張丹的來龍去脈,他卻沒有。

  他問:「可恩,可想見母親?」

  「她回來了?」可恩驚喜。

  「我們可以去探訪她。」

  「她在倫敦?」

  「長週末,我們速去速回。」

  這件事顯然得到母親許可,可恩興奮。

  日焺說:「我去買飛機票。」

  他沒有提張丹,可恩也不去問他。

  第二天,仍然下雨,學生都希望吃一頓熱氣騰騰的午餐,錦川飯店外等滿了人,街上一塊招牌上用白粉字寫著:「今日午餐:咕嚕肉、芥菜乾絲、酸辣湯」。

  擠不進去,可恩她們改吃炸薯條。

  張丹說:「這炸薯條是天下極品美味,新鮮炸出來,蘸了番茄醬,送進嘴裡,唔,可救學子賤命。」

  可唔笑,「連你都這麼說。」

  「然後和著熱可可大口喝,吃完了,不怕風雪。」

  是,快下雪了。

  張丹一邊翻看著功課,一邊咕噥:「有高班同學願把去年甲級評分卷子借給我抄。」

  「不會免費吧。」

  「收五十元。」

  「你看張丹,一到西方,即時污染,功課當然要自己寫。」

  「可是,五十塊大洋呢,我大可收七十,幫人家度身寫,可預先提供大綱,你說如何?」

  原來張丹想賣文,不是想買文。

  可恩服了她。

  「不不,張丹,買賣均不可行。」

  「友誼呢,譬如說,我幫同學做功課,一個學期後的聖誕節,同學送我一台電視機當禮物。」

  可恩笑得彎腰。

  都會中許多美女也喜打這種友誼牌。

  「少同這種人做朋友。」

  「可恩,你像一個小家長。」

  是,可恩頹然,母親不在,她升了級,她把自己看管得好好的,也開始監守朋友。

  「回去吧,下午還有課。」

  她倆又從錦川飯店經過,張丹說:「同學說他們新添了菜肉饅頭,才一塊錢一個,我起碼可吃十隻。」

  可恩笑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猛力緊緊拉住她手臂,「可可,是你,我知道我不會看錯人。」

  可恩想掙脫,那人把她拉到牆角,用手臂壓住她,「記得我嗎,可可,我是馬利奧,你欠我錢。」

  可恩立刻說:「我立刻還你。」

  「我欠你多少?說!」

  可恩自書包掏出錢包,數錢給他。

  「慢著,你失蹤好幾個月,避而不見,避著我們,利息怎麼算?」

  可恩無奈,「你說呢?」

  「這裡只得幾百元,算什麼?」

  「我身上沒有這麼多。」

  「到現款機去提取,我有車。」

  他大力扯著可恩走,可恩故意跌倒在地,那馬利奧不顧一切拖行,可恩放聲大叫。

  途人遠遠看熱鬧,無人援手。

  張丹去了什麼地方?莫非一見情勢危急,走得影蹤全無?

  唉,也難怪人家不肯捱義氣。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有人衝過來,大聲吆喝:「滾,滾,已經報了警,再不走,我斬死你!」

  那馬利奧看見一個大塊頭手拿精光閃閃大菜刀撲出來,頓時一呆,丟下可恩竄逃。

  他上車踩油門,車子像一枝箭似飆走。

  張丹過來扶起可恩,「唉呀,褲子上衣全擦破了,我總算看到這山明水秀城市的陰暗面,可怕。」

  原來張丹並非棄她而去,張丹跑去請救兵。

  接著,有人說:「進店來喝杯熱茶定定驚。」

  可恩抬眼一看,可不就是錦川飯店老闆娘楊威,那手持大菜刀的當然是錦川大師傅,是他們救了她。

  楊威仍然沒把可恩認出來。

  「可要報警?」

  可恩搖搖頭:「還了錢沒事。」

  「你怎麼會欠這種人錢?這幫人老站在中學門口兜售違禁藥。」

  可恩低下頭。

  張丹大力咳嗽一聲,「多謝兩位相助,我倆還要回去上課。」

  「千萬要小心。」

  可恩面孔摔腫,到醫生處敷藥後回家休息。

  張丹說:「老闆娘真熱心,也不怕人家會上門找麻煩。」

  倘若被馬利奧拖上車,後果堪虞,可恩打了一個冷戰。

  布朗督察是熟人,十分瞭解可恩情況,問過詳情,安慰李可恩:「你做得很對,專家都同單身女子說:切勿由壞人綁架到另一處,要死,在當地、途人面前死好了。」

  可恩啼笑皆非。

  她受了驚,一時說不出話來。

  日焺說:「可恩,我送你到公寓去住,張丹陪你,你可別落單。」

  他又轉頭同張丹說:「長週末我們三人一起去探伯母吧。」

  張丹指著胸口,「我有份?」十分驚喜。

  日焺安排得很妥當,兩個女孩子只需跟著他走。

  他天生喜歡照顧人,替她們買了書報雜誌帶上飛機,又帶著幾款電子遊戲機,小型棋子,音樂,林林總總,裝滿背包。

  張丹第一次受到異性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覺得心身舒暢。

  可恩情緒忐忑不安,老是回頭疑心張望,怕有人要傷害她。

  到了倫敦這個大都會,入住小小青年會,撥通電話,連日焺都一怔。

  可恩取過聽筒,那邊是電話錄音:「我們在康瓦爾度假,請到當地皇帝頭酒店見面。」

  日焺駭笑。

  可恩笑不出來。

  捉迷藏,這是她時時與母親玩的遊戲,她找到學校,可恩去了商場,她追到俱樂部,可恩去戲院,存心同媽媽過不去,叫她沮喪,叫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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