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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我還是跟著警察走。 「肇事是什麼時間?」我問道。 「晚上七點半,車子與一輛貨車迎頭而撞。」 我怔一怔,隨而問:「車上有沒有乘客?」 「他就是乘客。」 「司機是誰?」我抬起眼睛。 警察說:「是一名女子,兩人都需要消防人員鋸開車門才抬出來。」 「女的呢?」 「情況欠佳。」 我問:「在這同一間醫院裡?」 「是。」 我簽了字。 無憂顫聲地問我:「怎麼辦?我們還要通知他父母。」 「我現在就去。」 「我陪你。」 「不用了,無憂,你回酒店好好地休息,我事畢來找你。」 「無邁,我陪你去,我覺得你需要人陪。」 「不,我一個人去。」我堅持,「你請回。」 「無邁,你哭呀,你不要壓抑自己——」 我揚手,叫住一部街車。 「無憂,回酒店等我消息。」 我坐進車子,吩咐司機開往落陽道。 司機是一個年輕人,車上播放著卡式錄音帶,那首歌是夜來香:「我愛那晚風清涼——」歌女的聲音輕快而甜蜜,車窗外的晚鳳撲上我的面孔,我整個人如在夢中。 我累得說不出話來,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目。 小山的臉是那麼平靜。 七點半。他讓她開著那輛保時捷,那麼快的車,那麼放蕩的感情。 如此的浪費,一條精壯的生命,從此他離我而去,再也沒有紛爭,再也沒有長遠的等待。 我用手掩著面孔。 「小姐,到了。」司機說。 我掏出鈔票付車資,蹣跚地上樓按鈴。 老人……可憐的老人……唯一的兒子,白頭人送黑頭人……叫我怎麼開口。 女傭來開門,「少奶奶。」充滿了驚奇。 老太太迎出來,「這麼晚,是誰?無邁?」她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呆呆地看著她。 「無邁,」她歎口氣,「我只有這個兒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替你出氣,他一回來我馬上教訓他,你權且忍著他,當給我面子,無邁——」 「媽。」我打斷她。 「老頭子,老頭子!」老太太揚聲,「快出來呀,無邁來了,讓小山氣得什麼似的。」 陳老先生披著晨褸出來,「怎麼小山還沒有回來?」聲音裡充滿歉意。 「爸爸、媽媽,小山汽車出事,當場喪生,我剛去醫院認屍回來。」 陳老先生一隻手剛穿進褸的袖子裡,僵在那裡,雙眼如銅鈴似瞪著我。 我頹然坐下來,這是我一生中最難捱的時刻。 陳老太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無邁,你說說清楚,」她氣急敗壞,「你——」 她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我與老女傭去扶起她,陳老先生卻像泥雕木塑一般。 我低下頭,吩咐女傭去喚醫生。 陳老先生回他的書房,鎖實了門。 等醫生來到,替老太太注射完畢,她擁抱著我痛哭的時候,天已濛濛亮。 我沉默地拍著老太太的背脊,瞪著天空。 一種奇異的紫灰色,襯著山腳的蛋白。 我心出奇的寧靜,大學時小山把我帶出去玩,常常瘋到天一亮,猛地抬頭一瞧,天就是這種顏色。 老太太哭訴:「……我們沒有做傷陰德的事……只得他一個兒子,他雖好玩,人並不壞……」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會這樣結束。 老先生自書房開門出來。 「無邁。」他叫我。 他忽然衰老了,憔悴的臉刻滿皺紋,白髮蓬鬆,用手扶著椅背支撐體重。 「無邁——」 「爸爸。」我過去扶住他。 他低聲說:「司徒律師去過了。」 「是。」我呆木地說。 「車裡還有一個女人。」 我不答。 「無邁,小山對不起你……」 「爸爸,那是他的女秘書,好幾十歲的人了。」我說下去,「他們大概自公司出來,把她放下,就要趕來赴約,誰知就出了事。」 他抬起頭來,「無邁——」猶疑著。 「就是這麼簡單。」我斷然說:「崔小姐是他的女秘書。」 他活著的時候我都可以假裝不知道,現在人不在了,更應如此處理。 老先生疲倦地說:「你失去了丈夫,我們失去了兒子,無邁,你要節哀順變。」 他是個勇敢的人,我們緊緊握住手。 老太太忽然大叫起來,「把小山還我,把小山還我!」 「無邁,你先回去。」 我轉身離去。 回到家像是隔了一世紀。 我不敢接鈴,怕這裡又有什麼人在等我,要把噩耗通知我,我雙腿發軟,終於伏在大門前哭泣。 女傭聞聲而來開門,「太太……」 我跌跌撞撞進屋裡,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身形趨向前來,不由叫出,「小山,小山!」淚流滿面。 「是我,是季康。」那男人說。 「無邁——」無憂出來握住我的手。 我崩潰下來,蜷縮在沙發裡痛哭。 「無邁,無邁。」無憂來推我。 「隨她去。」 季康把她拉到一角。 過了良久,我漸漸靜下來。 無憂的聲音傳過來,「……無邁真倒霉,陳小山根本沒有把她當妻子,偏偏她要背起寡婦的名義。」 季康答:「死者為大,我們不要討論這個問題。」 無憂說:「沒想到她仍然愛他。」 隔很久,季康說:「是,」停了一停,「沒想到。」 我只哭了一次。 一切怨懟不值過節都讓眼淚洗得一乾二淨。 當小山的後事辦妥之後,司徒律師來與我商談細節。 律師說小山沒有遺囑。 意料中事,小山的字典裡哪有「死亡」這兩個字。 他是那種以為活到九十八尚有魅力去應付十八歲妙齡少女的人。 我穿著素,精神萎靡。 律師說一切都名正言順歸在我名下。 小山並不富有,公司一直沒有賺過什麼錢,他的還不就是他父親的。 「真不幸,」司徒很感喟,「他是一個樂觀的好人,就是愛玩一點……」 小山尚有其他許多缺點,但此刻與他相處過十多年的我,真也挑不出什麼錯來,除了愛玩,他真是個可愛的人。 司徒忽然說:「我到醫院去看過崔小姐。」 啊,她還沒有出院? 「傷得很重,不過漸漸恢復。是陳老先生叫我去的,看看她需要什麼。」 司徒律師說。 我不出聲。 「最主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小山同她來往不止一兩年。陳先生是希望…… 希望她或者有子留下來。」 我抬起眼。 「其實是很滑稽的一件事,我同陳家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不怕說一句,他們著實很可憐,年紀大了,什麼都有,偏偏失去兒子,兒子且沒有骨肉」。 我輕輕說:「我與小山沒有孩子,老人家以為一直引憾。」 司徒說:「我們做朋友的,也一直覺得美中不足。」 「這種事哪裡勉強得來,」我歎口氣,「婚後幾年我們也曾去看過醫生。」 「現代科學那麼昌明——」 「後來我們的感情一直不好,既然是老朋友,也不怕多說一句,我們連見面都難得。」 司徒沉默一會兒,歎口氣,「這事老人家是不曉得的吧。人在絕望的時候會做出許多稀奇古怪的事來。」 我問:「那位崔小姐怎麼說?」 「她?她忽然說,陳小山同她不過是普通朋友。」 「什麼?」我意外之極。 「你不能怪她,她還得跑碼頭找生活。」 「老人家沒有失望?」 「他們沒說什麼。無邁,真可怕,兩人忽然衰老下來,以前他們真不像是七十多歲的人,一夜之間他們像是老了一百年似的,聲音都沙啞了,看著有說不出的難過。」 我沉默。 過一會兒我問:「崔小姐還在此地?」 他點點頭。 「我想去看看她。」 司徒把醫院的房間號碼給了我。 「這樣去,很冒昧吧。」 司徒不以為然,「你太禮貌周到了,無邁,最冒昧的是她,不是你。」 我買了水果到醫院。 她的精神很好,沒有化妝的面孔少了那陣妖冶氣,眼睛大大的,非常動人。 她一抬頭就知道我是誰,從椅子上站起來迎我。這麼客氣,又令我難堪了。 我輕聲說:「給你帶了些新鮮桃子來。」 在醫院裡,崔露露仍然穿著挑子色的長睡袍。 「是陳太太吧?」她問。 我點點頭。 我挑張椅子坐下來,剛巧對著她。 她低低地說:「陳大太,我與陳先生,不過是普通的朋友,相識的確有一段日子,他也著實很照顧我,每次我經過香港,他都盡地主之誼,哲人其萎,我真的很難過。」 我仍然點點頭。 但凡當事人否認的事,全部是謠言。 「我很抱歉,陳太太,當時我也在車子裡。」她面色轉為蒼白。 他們都說,台灣女子的情意結要落後三十年。我倒不覺得這樣,我認為她們的機靈勇氣伶俐,要比時代躍進三十年。 我說:「陳老先生、太太來看過你?」 「是的,他們誤會了,以為我同陳先生有什麼男女之間的曖昧的瓜葛,」她喘起氣來,「陳太太,你一定要相信我,這是沒有可能的事,我的未婚夫在美國,這一兩天他會趕到香港,他可以證明我的清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