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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只見她理了極短的頭髮,像男孩子的西式頭,獨獨在後頸留了一小撮長穗,又染成紅棕色,看上去一陣妖氣,鮮紅色瓊皮衣褲,顯得盛臀峰腰,配一雙繡花高跟靴子,一百公尺外都錯不過這個人。 這便是我丈夫的情人崔露露。 我看著自己身上的淺灰色套裝與黑漆皮平跟鞋,非常自慚形穢。 我深深歎口氣。 這時候崔露露也略略轉側面孔,像是要看我離開沒有。 濃妝的臉鮮艷欲滴,大眼黑白分明,下巴角上有幾顆小痣,更襯得皮膚白得透明。 我忽然想起無憂的問題:台灣女人有什麼好? 我無奈的同老張說:「開車回家。」 他只得開動車子走。 我真不想讓無憂看到這一切,回到那邊又忍不住告訴父母,爸媽又忍不住擔憂,我又得費一番唇舌解釋。 我往酒店大堂走,陳小山真不識相,香港數十間酒店,他偏偏要訂這一間。 我抬起頭,正碰見他出來。 他並沒有看見我,照往日我會習慣地躲起來讓他渡過這一關,但今日被他一番賊減捉賊,忍不住要回報。 「陳小山。」 他抬起頭見是我,呆住了。 我有點痛快。「真巧,」我說:「難怪我們有緣份可以做夫妻。」 他猶疑一刻,訕笑道:「我早該想到無憂住的是這間。」 「在門口我看見老張,我同他說:偷閒不要緊,怎麼到這裡來了?咖啡十五塊一杯哩,近來誰給的小帳,這麼闊氣?所以叫他回家去了。」 小山尷尬得不得了。 但是他並沒有離去。他面孔上有種「吵呀,跟我吵呀」的意思。 「你的禁臠在外面等你。」 「你見過她?」小山有點意外。 這是我與小山第一次提到「她」。 「多次,」我說:「有時在置地廣場那兩道自動電梯上交叉相遇,你與她下去,我正上樓。」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你。」小山訝異。 「當然,我穿得灰灰白白,與牆壁有保護色,你想想,你怎麼會看得見我?」 「你為什麼不同我吵?」 「沒有力氣。」我停一停,「而且,她的確是個美麗的女人。」 小山沉默一會,才說:「你比她美多了。」 我笑:「Givemeabreak.」「真的。」他說:「只是你太遙遠……怎麼攪的,無邁,怎麼我們又開始談話了?」 「人家在外頭等你。」 「無邁,我不是要你為我放棄工作。我只有一個要求,請你為我告一年長假。」 「幹什麼?天天到麗晶來提你?」我笑問。 「我們至少應該要一個孩子。」 「少肉麻了,記得今天晚上在海鮮舫。」 「無邁。」 「站好久了,她的腿不酸,我的腿可軟了。」 「為什麼老趕我走?」他握住我的手。 玻璃門旁紅光一閃,我知道是崔露露進來了。 「快走,叫無憂看見,你我都有得煩。」 我匆匆轉頭。 小山叫道:「晚上有話同你說。」 我並沒有找到無憂,她出去了。 我自己在咖啡廳吃了簡單的食物,打道回府。 從頭開始,小山想從頭開始。 大滑稽了,十五年已經過去,他居然想從頭開始。怕是一時衝動。 叫他天天下班呆在家中?他會發神經。 太遲了。 回到家我上床午睡,吩咐傭人不接電話。 醒來無憂在書房等我。 她微笑說:「你很難得有午睡的享受吧。」 我說:「唔,頭痛,可見沒這個福氣。」 「陳小山來不來接我們?」 「他接崔露露還來不及呢。」 無憂說:「你們終於談到她了?」聲音中充滿訝異。 「終於,是的,這兩個字用得很好,我們終於攤牌了。多年來我逃避現實,否認有這個女人存在,現在……也不能免俗。」 「陳小山在外頭也不只一個女人。」 「說得好,有人問我為什麼不衝上去給崔露露一個巴掌,就算她們肯排隊給我掌摑,我怕手痛,這豈是狐狸精的錯。」 「你應當跟陳小山商議。」 「今晚我會同他說。」 「真的,你真的決定了?」 「真的。」我說:「我覺得真的應當與他詳談。」 「這倒是人類的一大進步。」無憂笑道。 我說:「再拖下去,我怕吃不消。」 「可是已經浪費了這麼多三年。」 「這些日子不浪費,又用來做什麼好?陪其他的男人喝酒跳舞?多少女人離開了跟前的人,以為前途似錦,結果不是成了冷板皇后,便是遇上拆白黨。 女人有了職業,生活是不憂了,但感情生活同五十年前一般黑暗。」 「換衣服吧,快七點了。」無憂推我一下。 我挑一件較鮮色的衣服換上,難得與老人家吃一次飯,總得討他們歡喜。 老人家早已抵達,小山不在。 我並沒有在意,他這個人一向沒有時間觀念。 陳老太一直叫無憂點菜,無憂是個知情識趣、懂得製造氣氛的客人,一下子就與他們談得很熱烈。 小山仍然沒有來。 遲到半小時了。 我心中略略詫異。今日他不應遲到。任何時間遲到都不稀奇,但是今天他不應遲到。 他父親低聲問我:「要不要催一催小山?」 我靜靜地說:「他不在家裡。」 我公公馬上一面孔的歉意,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吩咐上菜。 一桌人吃得心不在焉,不過有無憂在這裡,氣氛還算融洽。 多年來,我也習慣陳小山的這種德性。 我悵惆地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要浪子回頭豈是容易的事。今夜在家見面,我該說些什麼?還是像以前那樣,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好了。 陳老太忍不住說:「小山也太離譜了。」 「也許有要緊的事,絆住腳。」我說。 「他有什麼要緊的事!」陳老太生氣,「我不會放過他。」 不放過他,他也就是那個樣子。 清蒸龍蝦上來,我與無憂碰杯,吃了很多。 習慣了,有沒有陳小山在身邊,一樣吃得下睡得著,最近連感慨也沒有了。 一定是崔露露不讓他來吧。跟了他也三年了,是有這個資格。一個女人能有多少三年,她不能一輩子見到我,都轉過身子來避。經過今天那一役,恐怕不止我一個人要向小山攤牌。 一頓飯直到散席,小山都沒有出現。 我說:「他是不會來的了,我們走吧,入夜有點涼意。」 看看時間,晚上十點正。 兩位老人家面面相覷。 我不忍再說下去,吩咐司機送他們回府。 無憂說:「真掃興,陳小山太不像活,我們沒面子等閒事,他父母可在這裡。」 我說:「他很愛他的父母,總共得他這個孩子,這不像他。」 「崔露露的魅力是沒法擋。」無憂笑。 「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妖姬型,為愛而生。」我把頭枕在駕駛盤上。 「無邁,你太沒出息。」 「稱讚別人不等於抹煞自己,」我悠悠然,「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 「回家吧、讓我們好好談談,咱們姐妹的時間不多了。」 「陳小山起碼到兩點多回來,我們有的是時間。」 「今夜是攤牌的好機會。」 「嗯,讓我想想如何應對。」 第二章 突如其來的意外 停好車子上樓,才掏出鎖匙開門,女傭已經應聲前來。 「太太!」她神色慌張,「你回來就好了。」 我問:「什麼事?」 「派出所有人在這裡等。」 我抬眼,兩個警察迎上來。 我第一個感覺是:小山醉酒與人爭風,現扣留在警局,叫我去保他出來。 這種事不是沒有發生過,我在心中歎口氣,陪個笑臉,走過去。 「陳小山是你丈夫?」 「是。」 「陳小山下午七時半在青山路遇車禍喪生,請你跟我們回去辦手續。」 我側側頭,張大了嘴,「什麼?」 另一個警察說:「陳太太,請跟我們來認屍。」 我轉過臉去,無助的看住無憂,像是希望她同我說,這不是真的。 無憂臉色蒼白,問警察:「陳小山……死了?」 警察並沒有不耐煩,「是的。」 無憂問:「——你們,不會搞錯吧。」 警察說:「絕對不會,身份證與地址都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請兩位跟我們來。」 我的胸口中了一記悶拳,痛得忍不住要彎下腰來,但我機械地跟無憂說: 「我跟他們去看看清楚。」 「不,我同你去。」 我們隨著警察上警車。 我如騰雲駕霧似地跟他們走進醫院,經過無數長廊,來到一間陰暗可怖的房間,推門進去,看到長桌上躺著白布遮蓋的屍體。 醫務人員將白布略略掀起一點。 是小山。 一點不錯,真是他。 還穿著今午的西裝,白色薄麻布,是那種易皺的料子,現在染上一顆紫醬色的血漬。 我呆呆地看著他半邊面孔,很平靜的合著雙眼,不像有什麼痛苦。 我伸手觸及他的頭髮。 醫務人員問:「是不是他?」 「是。」我麻木地答。 無憂在我身後狂叫起來,繼而痛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