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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我還能說什麼呢? 「打擾你了。」我站起來。 「陳太太。」她又叫住我。 我看著她。 「你這次來找我,是為了什麼?」 我很大方地說:「你既然是先生的好友,出事時又在同一輛車裡,理應來探訪你一下。」 她恢復鎮靜,「謝謝你,陳太太。」 「聽說你傷勢也不輕。」我說。 崔露露苦笑,「這條命算是拾回來的,後腦縫了十多針。」她的聲音低下去,「可惜陳先生……」 我說:「一切是注定的。」 「陳太太,請你原諒我,」她忽然拉住我,「你是個明白人,你知道女人的苦衷。」 我凝視她。 她的嘴唇在顫抖,一時間並沒有自震盪中恢復過來。 我說:「崔小姐,你言重了,沒有什麼好原諒的,這是一件意外的慘事。」 我取過手袋離開醫院。 事後我同司徒律師說,「她幾平否認認識陳小山。」 無憂說:「她不會有小山的骨肉,她太精明能幹。」 但人在絕望的時候,再無稽的事都會去盼望一番。 我的憂傷不為人知。 無憂遵父母之囑留下來陪我,而我則告了一年長假。我需要休息。 小山活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勇氣面對這個家,小山走了之後,我反而回到這個家來,多有諷刺意義。 那日在酒店大堂相遇,兩夫妻在近十年間第一次感情交流,沒想到竟成為永訣。 無憂說小山彷彿知道日子不多,對妻子有無限依依之情,一反常態。 季康數度要求見我,都被我拒絕。 兩夫妻再不和也相處十多年,季康不會明白。 況且我正為搬家的事忙得不亦樂乎。 無憂在這件事上,幫了我好大的忙。 我選了中等住宅區一個三百平方米的單位,地方小,容易控制,不需要全職傭人,第一次照自己心意,把公寓佈置得簡簡單單,沒有半點裝修,窗明几淨,像一個人住的地方。 我把所有的字畫花瓶燈鏡瓷像,全部送給無憂,叫她找人來裝箱。 然後把房子交給經紀賣出去。 新居素淨到十分,無憂一再叫我在這裡那裡放一盤植物,增加氣氛。 我厭惡地說:「這是我的家,不是熱帶森林。」 她同情地說:「我瞭解你此刻的心情。」 我看著她說:「你一點也不瞭解。我早在十年前已是陳小山的寡婦,此刻不過法律上辦了正式手續。」 無憂說:「我只知道你心情不好。」 「無憂,你回紐約去吧。」 「媽媽在近期內會到香港來接我的班,到時我會走,你不必趕。」 「我想靜一靜。」 「我沒有不讓你靜,」她說:「你何必把自己孤立起來。」 我不想再爭辯。 「為什麼冷落季康?」 我苦笑,「讓我靜一靜,無憂。」 她掩住嘴,「對不起。 我回到小山的寫字樓去清理東西。 司徒律師陪著我。 我與他商量細則:「老先生有無意思收回這個公司?」 「他那裡有這個精神。」 「那麼我要清盤出售了。」 司徒歎口氣,「也沒什麼可惜,多年來也沒賺過錢,不過是陳小山一個幌子。」 「聽說好幾次過年發不出薪水,都是老先生墊付的。」 司徒看我一眼,「你都知道,無邁。」 我苦笑,「我是全知道。他同我作戲,我回報以演技。有幾次有事找他,十一點半人還沒到公司,下午三點半已經下班,同他捉迷藏似的。」 「無邁,你怎麼不說說他。」 我說:「我知道遲早有人要責我以大義,沒想到是你,司徒。教不嚴,妻之惰!你也不想想,他肯聽我說?你道真的人會變,月會圓?」 司徒不好意思。 我說:「我的公婆倒是明白人。」 司徒說:「你們兩個人的關係也很微妙。」 「哪一對夫妻的關係不微妙?」我反問。 小山的辦公桌沒有一個抽屜是上鎖的,他沒有秘密,我花了一個上午就把雜物全部清理掉。 女秘書同我說:「有一位王小姐,找了陳先生許多次。」 「你有沒有告訴她,陳先生過身已經有兩個月?」 「有,她不相信。」 我吁出口氣,「不信也由得她,公司也就要結束。」 我與司徒離開寫字樓。 司徒說:「無邁,我們都希望你可以開始新生活。」 「謝謝你,司徒。」 我與他握手道別。 「無邁,」他忽然說:「如今真的沒有你這樣的賢妻了。」 我愕然,奇怪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無邁,隨時與我聯絡。」 我點點頭,登車而去。 第二天我回老宅子去看著工人拆水晶燈。 這兩盞燈足有一公尺直徑,纍纍墜墜,走過時常碰到頭頂,但小山喜歡,偏偏要掛在這麼矮的天花板上,當年蜜月旅行時在威尼斯以老價錢買回來的。 他是一個天真而衝動的人,到一處地方便得買紀念品,穿過的衣裳從不丟掉。 我就是他其中一件體面的舊衣裳。 一次把他的舊皮大衣扔掉,他鐵青著臉跳得八丈高,拼老命責備我。罵我一點感情也沒有,那件大衣是當年他穿了在宿舍門口等我的,下雨颳風都靠它。 我根本不記得有那麼回事,他起碼有三十件類似的大衣。 第三章 銀女懷孕找上門 我用手掩著臉,門鈴響,我抬起頭。 難道還有管理費之類尚未付清?我去開門。 門一打開,我看見一張美麗的面孔,它屬於一個年輕的女孩,五官美帶一種朦朧,緊繃的肌膚發出瑩光,身材健壯,長而直的黑髮垂在肩上,粗布褲,時髦的松身襯衫。 她面孔上沒有一絲歡容,開門見山地說:「我找陳小山先生。」 我溫和地問:「你是哪一位?」 「我找陳先生。」 因為她出奇的美貌,如畫中人一般的姣好,我靜靜地說:「陳小山已經過身了。」 她的聲音提高:「我兩個月前才見過他。」 「他去世有七個多星期了,我是他的妻子,小姐貴姓?」我好脾氣地問她。 她張大了嘴,如五雷轟頂般,「他——死了?」 這麼直接了當,我怔住,傻傻地看住她,這又是什麼人?這麼關心陳小山的死活? 她氣急敗壞問我:「你是他妻子?我能不能進來?」 「請進。」我打開大門。 屋子裡連椅子都沒有。 「有什麼事?我能幫你嗎?」 「我的確認識陳先生,」她自口袋裡取出張卡片,遞給我,「這是他給我的。」 我接過看一眼,的確是小山的卡片。 她焦急的用舌頭粘一粘嘴唇,「陳太太,我在第一夜總會做事,他認得我。」 第一夜總會,我暗自歎口氣。陳小山陳小山,這個女孩頂多只有十八歲,你搞什麼鬼。 「我需要錢!」她衝口而出。 我看著這個足可以做我女兒的少女,不由得生出無限同情。這麼美,這麼原始,這麼無知,靠著天生的本錢以為可以抓到錢,然而這是不夠的。崔露露也需要錢,但是她不會這樣狂叫出來。 我並沒訕笑她,或是露出不屑。她實在太年輕無知。 「錢?」我問。 「是的,陳小山先生說,我可以來找他。」她急急地說:「我多次打電話到公司去,都推說他這個人不在了,最後我找上門去,他們才把這個地址給我。」 如果不是今天拆吊燈,這間屋子早已人去樓空。 我想一想,記起來,「你是王小姐?」 「是,我姓王。」 我同她說:「王小姐,陳先生已經過世,他生前的應諾,我不能代他履行,希望你明白。」 「三千塊,只要三千塊。」她追上來,「陳太太,你一定有的。」 我不由得生起氣來,「我為什麼要給你錢?」 她呆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你走吧,別在這裡煩我。」我說。 她很倔強,脹紅面孔,站了一會兒,終於轉身離去。 我席地坐下,抽一支香煙。 搬家是對的,否則不知有多少這樣的花樣要待我解決。 陳小山,你恁地可惡! 我懊惱得出血,若果他尚在人間的話,這一次真是忍無可忍,怎麼會去搭上可以做他女兒的女青年,還上門來勒取現金。 「太太,燈已拆好裝妥箱子。」工人說。 「好,你們帶回去寄出吧。」 他們抬著箱子落樓,我尾隨鎖門。 人去樓空。 我轉身剛欲離去,忽然有人叫我:「陳太太。」 我嚇一跳,一看,還是那個女孩子。 「你還不走!」我有點厭惡。 她並沒有崩潰下來,年紀雖年輕,但經驗是豐富的,她知道怎樣使人心軟。 我是其中之一個。 「只要三千塊,陳太太,這筆款子算得什麼?你買一件襯衫也要三千塊,而且我會還給你,我有這個能力,我在『第一』一個晚上就賺過三千塊。」 「你這樣有辦法,一定借得到,何必問我?」 「財務公司不相信我,高利貸集團不敢惹。」 我看著她,「你回第一夜總會好了。」 她憤怒地將寬襯衫拉向後,讓我看,「這樣子我怎麼回去做?我能做的話還用癟三似地向你借三千元去動手術?這孩子便是陳小山,你丈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