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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甫踏上樓梯,我明白老李為什麼會那麼說。 樓梯間沒有燈光,佈滿土地神位,香火飄緲,不知飄向何處,住戶要什麼樣的神來保佑他們平安呢? 我很震驚,樓梯用木板製造,踏上去有吱吱咕咕的響聲,沒有扶手,兩邊牆壁骯髒得不能置信,老李扶著我上去。 我問:「幾樓?」 「三樓。」 我們走到二樓轉角,突見人影一閃,老李本能地用身體擋住我,只見梯間撲下的是一個女孩子,長頭髮,穿最流行的網孔裝,一雙尖頭高跟鞋足有九公分高,走這麼崎嶇的樓梯也不怕摔死。她嚼著口香糖,看見我們,停下腳步,好奇地觀望。 這時我的眼睛漸漸習慣黑暗的光線,只覺得她長得十分標緻,才一瞬間,她已經衝下樓梯,一路發出拍拍的腳步聲,顯然這條樓梯難不倒她,看樣子人生的道路也難不倒她。 我苦笑地跟老李說:「沒想到這裡是美人窩。」 老李忍不住加上一句,「為什麼一般千金小姐都長得似一團蕃薯?」 我補一記:「上帝是公平的。」 梯間散漫著一陣惡臭。老李趨向門前,用手拉一拉門鈴。那是一條鐵線,通往木門裡的一支銅鈴,清脆地響了兩下。 我好奇到極點,也詫異到極點。怎麼可能還有人住在這種地方? 老李像是看出我的心事,他並沒有看我,只見喃喃地說:「是的,是社會的錯。」 我並沒有笑出來,我們站了很久,才聽見腳步聲前來開門。木門上的一個小方格被打開來,才張望一下,大門就開了,我看到福利署的姜姑娘。 「陳太太。」 「姜姑娘?」我有意外的喜悅,像是他鄉逢故知一般。 相信對方也有同感,馬上問,「陳太太怎麼也來了?」 「我找王銀女的家長,同他們有重要的事商量。」 姜姑娘今日一身白衣,清爽的圓面孔,堅毅的神情,站在污穢的背景前,就像一位天使般。 「姜姑娘,你一定要幫我的忙。」我踏前一步。 「這是我的職業。」她微笑,「既然來了,大家進來吧。」她掩上門,顯然是這裡的熟客。 「姜姑娘已經來過多次了吧。」老李問。 她輕輕吁出一口氣,「這兩年來我抽空就來。」 「開頭是她們向你求助的嗎?」我說。 姜姑娘答:「曾經一度,銀女蹤過兩個月,惹出很大的麻煩。現在她又不見了,她母親擔心得很。」 我與老李面面相覷,這樣的母親還會擔心女兒的下落?難以置信。 不過看樣子,姜姑娘倒是相信的。 我們看清楚這層舊樓內院的間隔,一條狹窄的過路巷,剛容一個人走路,一邊便是用木板隔出來的房間,鬱熱的空氣根本不流通,不知誰燃著線香,奇異的味道帶我們走入佛經的國度,並不難聞,喚醒我們的是無線電中的粵曲,柔糜地鑽進耳朵,再也不願出來,訴說一個女人,長久獨居,等待她夫郎回來的故事,是王寶釧嗎?我不能十分肯定,但她彷彿在要求我們打開心門給她進來。 「——陳太太,陳太太。」是老李叫我。 我回過神來。 「陳太太,」姜姑娘說:「我不怪你,真不是你所熟悉的世界。」 「她在哪裡?」我問:「我是指王銀女的母親。」 「在那邊一間房,請跟我來。」 我的腳步有點飄浮,跟著姜姑娘走過去,不知哪間房裡的嬰兒哭泣起來,良久,沒有人過去哄他。 我想像中,銀女的母親應是一個賤肉橫生的中年女人,淫慾過度,長著一雙吊梢眼,叉起腰,很尖聲音罵人,口沫橫飛,…… 我來這裡幹什麼呢,我怎麼敢告訴她,銀女在我那裡?我真的糊塗,這麼大的擔子,這麼重的責任。 「陳太太。」又是老李在叫我。 姜姑娘撩起一張花布簾,「這裡」。她揚聲,「九姑,有人來看你呢。」 房間裡亦沒有亮燈。一個穿深色唐裝短服的女人背我們而坐,除了簡單的一張木床,就是那張鐵皮桌子。 「誰呀,姜姑娘。」那女人緩緩轉過來。 我與老李跟她一照面,兩人登時忍不住後退一步。 若是看到妖怪,或是扭曲奇特的醜面孔,都不會吃驚心跳。 但是我們此刻所面對的一張臉,卻如圖畫中對牢白海棠吟詩的美女。 我張大了嘴,老李也把眼睛瞪得似銅鈴。 在這麼醃髒污穢的泥淖裡,我們看到了真正的白蓮花。 她年紀是這麼輕!頂多只是三十二三歲,眉梢眼角充滿滄桑,無奈絕望悲傷,但卻絲毫不損她的美麗:標準的鵝蛋臉、懸膽鼻、小嘴巴、蓬頭垢面,掩不住的憔悴,但仍不折不扣的是一個美女。 銀女並沒有得乃母真傳,她只有母親十分之一。 我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只聽得她以猶疑的聲音問:「姜姑娘,這兩位……」 「他們可能知道銀女的下落。」姜姑娘乖巧地說。 「呵,」她動容地站起來,「兩位請坐。」 但四周並沒有可以坐的地方。 姜姑娘暗示我坐在床邊。 我坐下才發覺床上躺著兩個熟睡的孩子,一式一樣的面孔,閉著的眼睛帶極長的洋娃娃般睫毛,五官的輪廓極像她們的母親,才四五歲就已經是美人胚子。 一個驚奇緊跟著另一個驚奇,使我成為啞巴。 銀女的母親緊張而悲哀地問:「她在什麼地方?」 老李向我使個眼色。 我無意地說:「她來向我借錢。」 「借多少?」這個美婦人焦急地問:「這位小姐。你有沒有借給她?」 「她持著先夫的名片,要求借三千元,」我並沒有撒謊,「我借給她一千元。」 「哎呀,我並沒有錢還給這個小姐,」她怯怯地說:「姜姑娘,怎麼辦呢?」 她以為我是來討債的。 「不不,」我不忍地擺手,「不是,我不等錢用。」 美婦鬆一口氣。 我看著她蒼白的面孔,不知如何稱呼她好。 姜姑娘來解圍,「我們都叫她九姑。」 九姑咳嗽起來。她用手帕掩著嘴,一直劇烈地咳。 老李變色,輕輕在我耳根說:「肺病。」 我更像是進入時光隧道。肺病,這是四十年代的傳染病,現在一發現便可以注射特效藥,怎麼會拖延到這種地步。銀女的母親活脫脫象沙三少故事中的銀姐托世,完全不屬於現實世界。 她咳定了以後,喘息一會兒,愁苦地問:「這位小姐——」 我溫柔地說:「我姓林。」 「——林小姐,銀女還會來找你嗎?」 「我想會的,她等錢用。」 「跟她說一聲,叫她回來。」 「好。」 姜姑娘說。「她早說過,如果你戒了那東西,與那男人斷絕來往,她自然回來。」 我聽得入神,看得入神,九姑居然露出忸怩的樣子來,說:「是我不好,我不配做她的母親。」 這時候床上的孩子蠕動起來,一個醒了,張開骨碌碌的眼睛,另一個伏在她身上,還在睡,一看就知道是雙生兒。 自生自滅的醒了,也不哭鬧,認命地自床頭撿到餅乾,就塞進嘴巴吃起來。 老李站起來,「我們告辭了。」看得出他不願意我在這地方久留。 姜姑娘也說:「我也有事,九姑,你必須自救,這樣子下去,不是辦法。」 「是是是!」她囁嚅地應著,站起送客。 九站連身段都看不出是生過四胎的女人,真是奇跡。 就在這時候,布簾「拍」地被掀開,房裡又多一個女孩子。 「媽,你吃藥。」她提著染滿煤炭的瓦藥鍋。 女孩子敵意的看牢我們。 我點點頭,這是銀女的大妹了,約十二三歲。據說她不姓王,跟銀女異父同母。但模樣非常相似,比起她們母親,無異十分粗糙,但站在外頭,也有足夠本錢,顛倒眾生。 姜姑娘說:「我們走了。」 「姜姑娘,」九姑說:「下次再來。」 「我看看我幾時有空。」姜姑娘慨歎地說。 我們又經過狹長的過巷,我轉頭看,九姑一手撩起布簾,以目光送客。 大門忽然打開,剛才我與老李在樓梯的轉角遇見的青春女郎持汽水罐上來。 見我們離開,她失望說:「姜姑娘,你們不喝點東西才走?」 「下次吧,」姜姑娘說道,「我們有事。」 「姐姐有什麼消息?」她問道。 呵,原來她才是銀女的大妹,剛才那個只是老三。九姑在這種環境下,居然生了五個女兒。 姜姑娘不回答,反問:「你此刻在哪裡做事?」 她一呆,隨即撒謊:「南洋製衣。」 「制什麼衣?」沒想到姜姑娘頂尖酸,「舞衣?」 她陪笑,「姜姑娘——」 「你別跟姐姐的壞榜樣學!」姜姑娘說:「我下次再來問你。」 「姜姑娘,」她不甘地自辯,「我娘的病等錢用,那個男人又攤大手板—一」姜姑娘搖搖頭,推開門,與我們下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