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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銀女說:「那不是你的男朋友吧?」 「哦,當然不是。」 「我不喜歡他,他做人閃閃縮縮。」 我啞然失笑,司徒要是聽見這樣的評語,不氣炸了肺才怪,堂堂大律師呢。 我接過電話,季康說:「今天晚上有月亮。我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叫做《沒有月亮的晚上》,葛蘭主演。了不起的影片,你看過沒有?」 我歎口氣:「季康,你胡亂謅什麼啊。」 「鳳花雪夜呀。」 「季康。」 「無邁,出來見見我好不好?」 「不行,我沒有精力。」 「無邁,二十多年來,你未曾為自己活過,陳小山已經去世,你應已回復自由身。」 我說:「做完這件事,我便是個自由的人,還有幾個月而已。」 季康無奈地道:「我越來越覺得不能原諒你。」 「季康,」我輕輕地說:「不要等我,真的不要等我,不要再浪費你的時間。」 「你這個可惡的女人!」 「季康——」 「一切是我自願的,好了沒有?出來好不好?」 「我實在走不開,你到我們這裡來好不好?」 「你現在又不是一個人住。」 我問:「你不能愛屋及烏?」 「太難了,無邁。」 「晚安,季康。」我放下電話。 銀女看我一眼,「那才是你的男朋友?」 「也不是。」我微笑。 「你完全沒有男朋友?」她不置信。 「沒有男朋友又怎樣?活不了?」 「你是一個特別女人。」 我抱著沙發的墊子,「每個人都那麼說,連我自己都覺得特別起來。去休息吧,明天我們去看醫生。」 我帶銀女全身檢查,唯恐她有什麼病。 我心中略帶歉意。這跟帶一隻小動物到檢疫站有什麼不同,自然不相信她。 司徒把我猜得太天真了,而又把銀女看得太罪惡。 相熟的醫生把銀女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她同我說,預產期在九月十一日。 我想,到那個時候,天氣應該涼快了。 我問:「產婦沒有什麼吧?」 「出乎意料的健康,大腿上有些皮膚癬,微不足道,擦幾天藥就好。手甲腳甲太長,頭髮要清洗,你可以囑咐她。」 「胎兒沒問題?」 「很正常。」 我忽然好奇起來,「是男胎還是女胎?」 醫生笑,「真的想知道?」 我點點頭。 「下個月來做素描。」 我笑了。 「記得與她定期來。」 我帶銀女離開醫務所。 「看,就要做母親了,感覺如何?」 銀女說:「我從來沒想過要把他生下來。」 「喜歡男抑或女?」我問。 她茫然答:「沒想過。」 「我們先洗一個頭,來,我知道有一家店,師傅手藝了不起。」 在理髮店裡,我們倆啜著咖啡,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她說:「以前我的媽媽生也對我不錯,不過她要靠我替她找客人,互相利用,那是不算的。」 我問:「你為什麼要同她爭?」 銀女說:「誰叫她那麼成風?」就那麼簡單。 她這個人,沒有什麼層次,真難想像陳小山會跟她一泡幾個月。 我沒有問,我並不想知道陳小山與她的詳情。 自美容院出來,銀女容光煥發。到底年輕,給一頓吃的,睡飽了,略加修飾,便恢復舊觀,可以想像到這麼一個人材,為「第一」拉過多少客人。 儘管淪落多年,銀女的五官仍然稚氣,大眼睛,微腫的眼泡,略深的膚色,都像一個剛剛運動完畢,正在不知為什麼賭氣的孩子。 她必然有她的客路。 以後的四個月裡,我要與她一齊度過。 「孩子生下來以後會怎麼樣?」她忽然轉頭問。 我假裝訝異,「我不是同你說過了?」 「沒有,」她眨眨眼睛,「你沒有說清楚。」 「我喜歡孩子。」我說。 「你會養大他?」她問。 我不欲輕敵,也不想節外生枝。我繼續瞞著她,「我會雇保姆。」 「沒有帶過孩子吧?」 「很遺憾,沒有那樣的機會。」 「我帶過妹妹。」她說。 「你有好幾個妹妹?」 她點點頭,「我媽媽身體不好。」 「有沒有回去看她?」 她忽然很厭惡地說:「我一輩子也不要見她。」 銀女掏出香煙盒子。 「丟掉它好不好?你答應過的。」我說。 她聳聳肩膀,縮回雙手。 「從來沒有人這樣耐心地陪著我,我看得出你是真心的。」她說。 我忍不住又微笑。 「當然,」她不甘示弱,「你是為了我的孩子,但是……」她像是辭不達意,「但是你對我很好。」 我拍拍她的手背,「我明白。」 「福利署的姜姑娘也很好。不過她忙,她要照顧很多人,而且她說話道理很多。」 「你疲倦了吧,你在家休息,我出去一趟。」 「晚飯回來吃嗎?」她像是很盼望我早回來。 我一時有點無措,從來沒有人對我有這種純潔的留戀。季康……會用銀女的口氣,季康不算,手康有他的目的。 我說:「我兩個鐘頭就回來。」 我出門時向朱媽使一個眼色。 精明偵探社的老李與我同訪姜姑娘。 她出來的時候,我身不由已迎上去,敬慕地說,「久仰大名。」我是由衷的。 姜姑娘意外地說:「陳太太你太客氣了。」 她很年輕,才二十三四歲,看得出大學剛出來,滿懷熱情為社會服務,也許再隔幾年就會變老油條,但此刻她明媚的外表與秀麗的聲音都使人如沐春風。 我的毛病是把所有人都想像成中年人。可是到見了面,才發現自己是他們之中年紀最大的一個,連老李都一定比我年輕。 「陳太太,我可以幫你們做什麼?」 「王銀女。」 姜姑娘馬上皺上眉頭,「哦,她。」 「可否提供有的關王銀女資料給我?」我問。 「我們的資料是不公開的。」姜姑娘說。 「這我知道,可是——」 「你們不會是電影公司來找劇本素材的吧。」 「當然不是。」我報上身份,「我們絕對不是娛樂圈的人。」 「陳太太,你不知道,我們叫人煩怕了,不過無論怎樣,我們對人都不想說太多,」姜姑娘停了一停,「這位王小姐是個麻煩人物,我不知道她跟你有什麼糾葛,但是我們現在還在找她。她上次報的地址是一個朋友的家。」 「她沒有幸底?」 「有,怎麼沒有。兩次高買,一次偷竊,還有一次帶毒。」姜姑娘說:「好了,到此為止,我已經說得太多。讓我提醒你們,她仍是未成年少女,找她簽合同不生效,要有她父母的贊同才行。」 我苦笑,「姜姑娘,我再說一次,我真的不是電影公司的老闆娘,你不相信可以去查。」 「你彷彿很關心她。」姜姑娘說。 「理由跟你一樣。」我說。 「我沒有理由懷疑你,陳太太,但社會中這種問題少女是很多的,童年幾乎在女童教導所度過,我不知道你想怎麼幫助她,但是,你幫得了幾個?」 我忍不住問:「你呢?」 「我?」她說:「這是我的工作,我的酬勞是薪水,我必須耕耘,但陳太太為的是什麼?」 我說:「姜小姐你太謙虛了,你是一個很好的社會工作者。至於我,就是為了一對老人家。」 姜姑娘揚揚眉頭,她當然沒聽懂,也不願多問,我們告辭。 老李說:「陳太太其實不必問她那麼多。」 我轉頭看牢他。 「姜姑娘有的資料,我們都有。」 「為什麼不早說?」我啼笑皆非。 「我以為陳太太想印證一下。」 「她家在什麼地方」? 「她母親住九龍城。」 「哦。」 九龍城,一個煙霧瀰漫的神秘之都。 老李又說:「真正的九龍城並不是遊客想像中的九龍城。」 他很煞風景,不過他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不會留什麼餘地。 「無論什麼,都不是想像那樣一回事。」我說。 他欲言還休。 「老李,你也覺得我不可言喻吧。」我慨歎地點點頭。 「做這種麻煩的事,與我自己有什麼益處?但是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苦衷。」 老李說:「正如剛才陳太太所說,是為了兩個老人家。」 是的,這是我願意相信的理由。 「我總得去她家裡看看,免得一無所知,到底未出世的嬰兒,有一半是那邊的骨肉。」 老李說;「陳太太,今天夜了,改天吧,你不急吧。」 我說:「我們改後天。」 這一次是我第一次來九龍城。 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後一次。 大白天,太陽很熾熱,風大的緣故,可以忍受燠熱的空氣,舊樓台上晾出的衣服吹得飛舞,我咪起眼睛,用手遮住額頭,往樓上看,深深的露台破落萬分,頹垣敗瓦,似黑色的深洞,裡面鬼影幢幢,一天的灰沙。 「這房子將拆了。」老李皺上眉頭,「十分污穢。」 我心一動,「你同她母親聯絡過?」 老李坦白地說:「我想不用預約,我們沒有電話。」 「我自己上去,」我說:「老李,你在樓下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