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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脫節了,我坐在象牙塔裡,與外界完全脫節,被原有的傳統思想影響:家庭主婦一定是胖胖的,歡場女子一定是狐狸精,大學生是純潔的。 正像電影版本的紅樓夢必然把王熙鳳塑造成一個陰沉的中年婦人,而實際上王照鳳死的那年,不過二十三歲半。 我真笨。 我即刻道歉,「原諒我有眼不識泰山。」 莉莉安笑起來,她說:「這位女士找我有何貴幹?我們素昧平生。」 啊,出口成章,弓經據典呢。我怵然而敬,可笑咱們良家婦女永遠認為風塵女子俗不可耐,目不識丁。此刻莉莉安周的姿態比一般公關小姐還高出許多倍。 我不能忘記「梅吉莉」這美麗的藝名也是出自她的手筆。銀女——梅吉莉,這位媽媽生簡直已具才女雛型。 她笑口吟吟地看著我。 我說:「周小姐,你這麼聰明,一定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你是一定記得的。」 她收斂了笑容,輕輕歎口氣,不置信地問:「你也是來找丈夫的?」 我說:「周小姐,你猜對了一半,的先生剛去世不久。」 「啊。」她放下一半心,知道我不是來跟她找麻煩的。 「他生前常來這裡。」 周小姐說:「這位太太——」 「我本人姓林。」 林小姐,」莉莉安周改了稱呼,「人已經去了,還追究什麼呢?」 我淡淡地笑,「他在生的時候,我都不追究。」 「我相信你,」莉莉安周點點頭,「一眼看就知道你是一個高貴的女人。」 我苦笑。 她點起一支煙,「你先生叫什麼名字?」 「陳小山。」 「嘿!」她的香煙自嘴角掉下來,「是他!」 印象那麼深刻,好極了! 「陳小山是你的丈夫?」她杏眼圓睜瞪著我。 我點點頭。 「像你這樣賢淑斯文的女人,怎麼會嫁給他?」 我微微笑,「這個故事嗎,足有二十年長。」 「是,我知道他故世了,是他的朋友說。」莉莉安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我問:「你同他,有不尋常的關係吧。」 她反問:「陳小山同城裡哪個女人沒有尋常關係?」她狠狠咬著牙。 我忍不住說:「我。」說完看著她。 莉莉安周瞪著我,噗哧笑出來。「陳太太,我佩服你,我喜歡你,你這次來到底有何目的,我都會幫忙你。」 「謝謝你。」我是由衷的。 難得她有識英雄重英雄的感覺。 我說:「我想知道,你這裡是否有一位小姐,叫做梅吉莉?」 「她!」莉莉安吸進一口氣,「是,她在這裡做過,後來給我趕了出去。」 「為了她同你槍男人?」我試探地問。 「咦,」她轉過身子來,挺挺胸,「你還真知道得不少呀。」 我笑笑,「我只想知道,梅吉莉同我的丈夫,是否有一度很接近。」 她把兩隻手臂撐在那張粉紅色的書桌上,凝視我,「陳太太,如果你不是那麼斯文高貴,我真懷疑你有心理變態。」 「你怎麼可以將你丈夫的風流債,拿出來這樣子談。」莉莉安說。 風流債。 我默然,她說得再正確沒有,我的態度大方得失常。 她兇猛地吸一口煙,看得出情緒很受波動,我心中忽然靈光一現,明白了一大半。 我靜靜地說:「那個男人是陳小山,梅吉莉與你爭的男人是陳小山。」 「你終於明由了。」她神經質地笑出來。 莉莉安轉身為自己斟了一杯白蘭地,大大地喝了一口,「你還想知道什麼?」 「陳小山是不是眼梅吉莉親熱過一陣子?」 「是的。」她回答得很直接。 「是什麼時候的事?」 「沒多久。」莉莉安說:「約莫半年前。」 「他們一直有往來?」 「去年十二月,聖誕節,陳小山自跟我在一起。過年的時候,我已經發現他跟梅吉莉的事,這小妞沒義氣,我把她自垃圾堆裡揀出來,提拔她成材,好不容易培養得她看上去有個人的樣子,她同我來這一招。」莉莉安恨恨地說:「我沉不住氣,便轟她走,從我這裡出去,通行站不住腳,近三五個月都沒有看見她,不知她如何。」 我點點頭。 我想知道的也不過只有這麼多。時間上很吻合。莉莉安忽然苦笑起來,她說:「其實她傻還可以原諒,我傻就不可原諒。在陳小山眼中,我們算什麼? 為了陳小山,值得嗎?」她像是對我傾訴。 我不響。 莉莉安與剛才的鎮靜簡直是兩回事,她說下去,「後來我才知道,只要崔露露一來香港,他便絕足『第一』,我實在太傻了,我有這憧憬,我還以為……」 她用手指抹一抹眼角,拾起頭來,「人家崔露露是大歌星哪,我拿什麼同她比,今天見了你,更證明我妄想,女人……女人真可憐。」 我說:「謝謝你,周小姐,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說你自垃圾堆把她揀回來,那是什麼地方?」 她擺擺手,「我累了,陳太太,我們已開始營業,改天再說吧。」她很頹喪地說。 我不怪她。 「再見,周小姐。」我站起來預備離開。 「陳太太——」她叫住我。 「你是不是認為我很可笑?」她神經質地問。 「你指哪一方面?」我反問。 「曾經我以為陳小山會娶我。」 我問:「他暗示過你?」 「沒有,是我癡心妄想。」 我攤攤手,「嫁與他,又有什麼滋味?說到可笑,我豈非比你更可笑。」 她凝視我,「陳太太,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想交你這個朋友,有什麼事,你下來找我。我替你擺平。」她拍拍高聳的胸脯。 「謝謝。」我轉頭離開。 她派人一直送我到門口。 我不會以為她愛上陳小山,她只不過想找一個歸宿,但是她選錯了對象。 不但是她,連崔露露都同樣失敗。而銀女,她毫無意識地要與莉莉安鬥爭,在她簡單的心目中,贏得莉莉安就是贏得全世界。 這麼多女人,為著不值得的男人,鬧得醜態百出,腸穿肚爛,如一群撲火的燈蛾,焦頭爛額,萬分淒慘。 到家,朱媽正服侍銀女吃晚飯。 見到我,銀女說:「你回來了。」 我疲倦地笑,「是的。」靠在沙發上。 「你去出診?」她天真地問。 我搖搖頭,「不,我休假,我出去找朋友。」 「過來吃飯。」 「銀女,我要帶你到醫生處檢查。」我盡量把聲音放得很柔和。 她萬分不願,過一會兒她說:「你為什麼不替我檢查?」 「我沒有儀器。」 我說:「我陪你到朋友那裡去,你放心,從頭到尾我會陪著你。」 她想了很久,點點頭。 我鬆一口氣。 她坐在我身邊,「不吃飯?你看上去很疲倦。」她彷彿很關心我。 我笑了,「你對我不錯呀。」 她認真地說:「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 我有點感動,拍拍她的手,「我吃不下,你去吃,朱媽做的飯菜還配你胃口嗎?」 她點點頭,「很好,如果這是我的家,我說什麼也不離開。」 「我希望你把這裡當是你的家。」我看著她。 「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姐——」她很衝動。 我說:「把我當成姐姐好了。」 「但是至多在半年後,我還是會離開這裡,又開始流浪生活。」 「我會安置你,讓你有一個自己的窩。」 她靜默。 「相信我,銀女,在這一段時間內,你必須相信我。」 她回到飯桌去。 問鈴響,朱媽去開門,進來的是司徒律師。 我連忙迎他入書房。 他壓低聲音,「你去過第一夜總會?」 我一怔,「好靈通的消息。」 「老李的人看見你進去,」司徒白我一眼,「這種閒雜的地方,你也夠膽去探險?」 「我查到了,孩子是小人的。」我說:「那媽媽生證明那一段時間小山的確與她在一起。 司徒猶疑,「這種女人生活很亂,不見得只得陳小山一個朋友。」 「但至少增加了可能性。」我說。 「無邁,你倒是有點辦法,老李派了探子下去,給打手轟出來。」 「女人與女人,」我歎口氣,「到底好說話些。」 司徒不以為然,「無邁,你怎麼跟她們一樣。」 「不一樣?是不一樣,我運氣好多了,我生活在一個什麼都有的環境中,而她們,她們出自泥淖,墮入風塵。將我放在她們的處境中,可以想像我不及她們一半。」 司徒很訝異。 「不說這個了,」我說:「我還想見一見她的家人。」 「我們有線索,我叫老李那邊的人陪同你去。」 「不,不好。」我擺手。 「那麼我叫福利署的姜姑娘與你同往。無邁,不得與我討價還價,那種地方,我決不允許你單刀赴會。」 「呀,」我說:「司徒,你對我這麼好。」 他面孔忽然脹紅。「多年老朋友,說這些來幹什麼。」 朱媽敲門進來,「季先生電話。」 司徒看我一眼,「我先走一步,無邁,你自己當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