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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一行三人都沒有說話。回到街上,陽光刺目,恍如隔世。

  司機看見我們把車子倒退過來。

  「送你一程,姜姑娘。」我說。

  她很大方,沒有推辭。

  我的心略略定了一點。

  車子駛進市區,我又回到真實的世界。

  姜姑娘在這個時候忽然喃喃自語,「我看我還是辭職算了,單是這一家人就幫不了。」

  老李很同情地看她一眼。

  到現在我已經非常喜歡老李這個人:敏捷、聰明,卻不外露,又不愛說話。

  「姜姑娘,讓我再介紹自己一次:我是林無邁。」

  她伸出手來與我一握,「我調查了,你是婦產科醫官。」當然,否則她也不會隨便上我的車子。

  我說,「相信你明白,姜姑娘,銀女跟先夫有點瓜葛。」

  「以她的本性,她會不停地來要錢。」

  我問:「應付銀女,我應當怎麼樣?」

  「絲毫沒有辦法。環境與血液都絲毫沒有給她任何超生的機會,還有她那四個妹妹,將來她會依著她們母親的老路走,直至滅亡。」姜姑娘很激動。

  「那真沒想到,」我輕輕說。「那麼美,那麼年輕。」

  姜姑娘說:「你本人也很美很年輕呀。」

  我脹紅臉,訕訕的。

  姜姑娘回答說:「九姑兩年前還要好看,那時她還沒有得病。」

  可以想像得她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男人,一個接著一個。

  我說:「姜姑娘,我想同你吃一杯茶,你肯賞臉嗎?」

  「有事同我說?」她很懂事。

  我點點頭。

  才二十多歲的人已經這樣成熟穩定,姜姑娘真是不可多得的一個女子,將來誰娶了她,是真有福氣的。

  「陳太太,你的身份也很神秘,如果你不介意我多嘴——這真是職業病,對於人家的處境,我總是來不及的發表意見——假使銀女只是你丈夫生前的女朋友,你就不必追究太多。」

  「我認為人類的智慧,你應當知道,開始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姜姑娘說。

  我說:「我也知道。」

  「你當然知道,我有這個信心。」

  「一杯咖啡?」我再試探地問。

  她微笑,「我的職業令我認識很多不同的人。」

  司機把我們載到咖啡座,面對整個香港,蔚藍的天空澄得很,完全是小學生作文的好題材。兩個世界,完全是兩個世界。我想,這樣的陽光生生世世照不到九姑的一家,我低下頭轉著咖啡杯子。

  姜姑娘耐心地等待我開口。

  我終於說:「姜姑娘,實不相瞞,銀女此刻在我家中。」

  她睜大眼睛,一臉的不置信。

  「她住在我家,已有十來日了。」

  「是她自願的?」

  我點點頭,「我不致於會愚蠢得拘禁未成年少女。是,是她自願的,難就難在這裡,假使她要拉開門走,沒有人可以阻止她。」

  姜姑娘略為不安,「以銀女的為人,她隨時可以咬你一口,告誣你。」

  「那我倒不怕,」我說「我有證人,現在我家裡有全職女傭,她可以告訴每一個人,大門並沒有上鎖。」

  「為什麼,陳太太?」

  「為了很複雜的理由。」

  「陳太太,我真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是為了什麼。」

  「我有律師會隨時忠告我。」

  「你要當心,陳太太,」每個人都叫我當心,「像銀女這樣具獸性的女孩子,不知她下一步會做什麼。」

  「我已經想過最壞的一步,所以你得答應我,姜姑娘,有什麼事,你會幫我,因為,你清楚銀女比我更多。」

  姜姑娘無奈地說:「我說過,這是我的職業。」

  「謝謝你。」

  「我想通知九姑一聲,你可以把地址給我嗎?」

  「我會對九姑說,銀女住在朋友家。」我說。

  「當然,我想我們應該這樣做,並且……假如她們需要什麼幫忙——」

  姜姑娘攤開手,「誰幫得了她們?剛才你也見過,這根本是根深蒂固的社會問題,誰救得了她們?」

  我低下頭,「或許銀女在我那邊會得好轉。」

  姜姑娘搖搖頭,「你太樂觀了。」

  我取出鈔票,姜姑娘接住我的手,她搶了帳單。

  有人說:「兩位女士真客氣。」

  我一抬頭,是季康。

  「呀,來,我同你們介紹,季醫生,」我笑,「這位是姜心儀小姐,我的新朋友。」

  季康答說:「我約她,她老是說沒空,原來是姜小姐面子比我大。」他拉過張椅子坐下來。

  姜姑娘很大方,也跟著我們微笑。

  我說:「我們剛要走,你呢?」

  「陪家人來吃這裡的蛋糕,」季康向另一方努嘴,「也差不多了,我送你們回去。」

  「我有車子,你送姜姑娘吧。」

  姜姑娘連忙說:「不用了,我住得很近。」

  季康訝異說:「『姑娘』,你是護士?」

  「不,」她笑答:「我做社會工作。」

  「啊,難怪,來,姜小姐,我送你。」

  我們在門口分手。

  第五章  野性難馴

  回到家,我知道事情沒有想像中太平,一打開門,就看到銀女與一個年輕男人在咭咭笑,一邊喝啤酒吃花生米,一邊聽音樂。

  我說,「怎麼,是朋友嗎?介紹我認識呀。」

  那個小阿飛轉過頭來,我順手關上音樂。

  銀女說:「這是我的朋友尊尼仔。」

  我很客氣的說:「派對該散了,再見,尊尼。」盡量不使面孔露出不快的神情。

  銀女還識相,向小男朋友使一個眼色。他顯然已經在這裡逗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襯衣團得稀皺,有點依依不捨,他也向銀女使個眼色,兩人眉來眼去,熱鬧得很。

  銀女把我拉至一旁,偷偷的說:「有沒有一千塊?」

  我揚起一道眉:「有什麼用?」

  「尊尼手頭不便。」

  我問:「那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銀女忽然固執起來,「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只覺得這件事一開頭就簡直無法收拾,但是現在不給她,又令她下不了台,造成反感。

  我多希望身邊有個人做白臉,好使我這個紅臉脫險。

  正手足無措,朱媽忽然過來說:「要多少?」

  銀女豎起一隻手指。「一千。」

  我鬆出一口氣,還假意說:「朱媽,別給她,做慣手勢,我連你都開除。」

  朱媽真是個女拍檔,用手擋我,自口袋掏出五百元鈔票,「就這麼多。」

  銀女也不再討價還價,接過就塞給小阿飛,他就得意洋洋自顧自開門走了。

  我不再出聲,回自己房間。

  真是麻煩。

  與銀女共同生活四個月都那麼煩惱。

  如果她是我的女兒,我情願生癌。

  姜姑娘說得好,如果我要想救活銀女,我就太天真了。

  朱媽來叫我吃飯。

  我剛淋完浴,用毛巾擦身子,感激之餘,忽然很孩子氣地道:「謝謝你救了我,你是女黑俠木蘭花假扮的呀?」

  朱媽一呆,「什麼?」

  「沒什麼,剛才多虧你。」我把錢還給她。

  「太太,我看你也夠頭痛的。」她替我收拾浴室,「誰要了你這樣的媳婦,怕沒修了七世。」

  我心頭一亮,笑了起來,難怪我要做這樣荒謬的事。

  這跟干革命一般的有痛苦的快感。餚,我贏得了全世界的同情。我套上松身衣服,到飯廳坐下。

  銀女有點忐忑不安。

  「怎麼,吃飯呀。」我說。

  「你沒有生氣吧。」她似乎過意不去。

  我譏諷地問:「你還怕人生氣?」

  她不響。

  「以後別叫他來。」我見好便收蓬,「這種男人不是好男人。」

  「你怎麼知道他不好?你才見他一面。」銀女不服。

  我微笑,「這還不容易,向女人要錢用的斷然不是好男人,好男人是賺了錢來給女人用的。」

  「現在男女平等。」她瞪著我說。

  「是嗎?那為什麼你有身孕,而他沒有?」

  銀女氣餒,「做人要講義氣。」她又找別的題目。

  「你媽媽對那個男人也頂有義氣,為什麼你不贊同?」我緩緩地問。她跳起來,握緊拳頭,看牢我。

  我也看牢她,咱們兩個人像豎起了毛預備打架的貓,大戰即將爆發。

  「你都知道了?」她問。

  「我去看過九姑。」

  銀女恨恨的說:「我恨,我恨她。」她大哭起來,「我巴不得殺死他,我要親手殺他。」銀女語無倫次。我連忙放下筷子過去摟著她,她伏在我胸前,抱緊我的腰身大哭。

  「來來。」我拍著她的背哄她,「不怕不怕。」

  朱媽靜靜在一角觀看。

  「有我在這裡,什麼都不必怕。」我喃喃地說。

  「你千萬不要照你母親的老路走,你為她不平,我何嘗不是為你不平,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聽我的話,我不信你是個爛蘋果。」

  她漸漸平伏下來,朱媽絞來濕毛巾,我替她擦掉眼淚鼻涕,天呵,她額頭還長著密密的茸毛,如果她真是我的女兒,我只好去跳樓。

  「去吃飯。」我說。

  我自己喝半碗湯便難以嚥下。

  朱媽說:「太太,我幫你做幾個清淡的菜。」

  我疲乏的搖頭,「吃不下。」

  「你已經瘦了一圈了。」

  我又搖搖頭。

  銀女匆匆的吃著,狼吞虎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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