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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你是一直看好的。」 趙百川露出笑意,「真要走,也總有辦法,投親靠友,陳倉暗渡,可是總得有人留下來,你說是不是?」 程真頷首。 「奇是奇在到今日尚未宣佈由什麼人來降下米字旗。」 程真亦好奇,「會不會是查爾斯,傳了好些日子了。」 看護推門進來,「請讓病人休息。」 可是鄰床那位病人忽然搭訕,「真的,會不會是他?」 程真笑了。 趙百川問:「程真,你真捨得我們,捨得這個城市?」 程真不語。 老趙歎息,「我們忘不了你那支辛辣的筆。」 程真笑,「多吃點兒芥辣也一樣。」 她偕師弟妹離去。 「來,我們去吃宵夜。」 辣味炒蛻、蝦醬通菜、蒸魚腸、豆腐芥菜石狗公滾湯,全是程真至愛吃的小菜,再加一煲鹹魚雞粒飯,吃得飽飽。 回到家,一開門就看到一室通明。 董昕已經回來了。 他在聽音樂。 程真伸個懶腰,「盡興而返。」 「你一向懂得寄工作於娛樂。」 「不然怎麼辦,愁面苦惱還不是一樣要做。」 「你看你多邋遢。」 「我知道你事事看不順眼。」 「別吵了好不好,明天要出遠門。」 程真跑到窗前站著,看向都會那著名的不夜天。 「你毫無留戀?」 「我不過是過客。」 能這樣想多好,程真回房沐浴更衣。 幸虧小公寓可以留著不賣,他日返來,不必住酒店。 理智的董昕照例反對:「將來一文不值,你會後悔。」 「哪怕充公,我只當奉獻給國家。」 「講得真口響。」 三言兩語,又像要開仗的樣子,正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公寓是父親贈與她的嫁妝,小小幾百呎,兩房一廳,她實在不捨得賣。 婚後雖搬往寬大的新家,這邊也一直留著,周未程真會回來收拾一下,做杯咖啡,看一會子書,有朋友路過本市,程真總招呼他們住這裡。 三個月前賣掉房子,兩夫妻一直住此處。 董昕在身後說:「還不睡?」 程真喃喃說:「照說,也不必切電話。」 「又是你說的,切了電話,朋友才切實知道你已離開本市,不會一直打。」 程真一聲不響地睡了。 半夜醒來,客廳仍有亮光,可見董昕睡不著。 程真暗暗好笑,原來是個多情的過客。 晃眼天就亮了,魚肚白,是個雨天。 程真洗把臉,出門去買報紙雜誌在飛機上看。 這個城市若有什麼牽腸掛肚之處,便是它那精彩絕綸的百來份報紙雜誌。 她打開報紙看昨日的報道。 讀了自己的佳作,不禁嗤一聲笑出來,她若笑,那麼,讀者也許亦會笑,只要讀者肯笑,她的特稿出路就不成問題。 其中一張圖片的說明是:「穿西裝然不諳西裝禮儀,站起來握手原應將外套鈕扣先扣上,可是雙方卻敞著胸露出襯衫,同志仍須努力乎」。 程真放下報紙,十分惆悵。 不能再開政要的玩笑了,以後該挑剔諷刺誰呢? 董昕這人完全沒幽默感,可不能拿他來開刀。 他也起來了,正漱口。 各管各打理行李。 這些日子來,程真時常出門去做新聞,她一套三件古姿行李已扔得十分破舊,隨她經歷了雲和月,今日又跟她一起退休。 她一切準備停當,坐在客廳裡等董昕。 各人喝一杯咖啡就出門去。 兩家的親戚在飛機場等他們。 程太太說來說去一句話:「有空多點兒回來。」 程真一抬頭看見劉群,揮著手過去。 她先把一隻信封塞到劉群手中,「給趙百川吃補品。」 劉群笑嘻嘻,「今早有人撥電話到老總家。」 程真立刻會意,「是衝著我來的?」 「是孫毓川手下,問那篇特寫的記者是誰。」 「老總怎麼說?」 「他說是集體創作。」 程真想一想,「可是要打聽的話,遲早會知道的吧?」 「我們也做了點兒工夫,知道孫毓川有點兒激動,至少他立刻換下那隻金表。」 「做公眾人物要沉得氣呀!」 「不說那個了,程真,到了溫哥華,替我做一篇特寫,看看李某的太平洋怡安公司發展地皮為何屢次遭當地市政府阻撓。」 「嘩,那你起碼要派六名記者來做六個月工夫。」 「他買下那塊地皮已有八年,至今沒蓋一磚一瓦,你想想每年要蝕多少利息。」 「可是地價一直激升——」 這時身後傳來董昕冷冷的聲音:「劉大編輯,到這個時候你還纏住我賢妻不放?」 劉群只得陪笑,「能者多勞。」 董昕一手拉住程真,「再見各位!」 程真只得大聲說:「各位,青山白水,後會有期。」 董昕拖著程真上飛機去。 只有在飛機上才沒有電話找程真。 董昕好不諷刺,「說真的,到了那邊,沒有這一幫豬朋狗友,你何以為生?」 程真沉默一會兒,誠實地答:「時間可以用來正視你我的夫妻關係。」 董昕笑得很勉強,「我們的關係很正常。」 「是嗎,不是已經五癆七傷嗎?」 遠渡重洋,給它最後一次療傷的機會,好就好,不好也無能為力。 程真不再說什麼。 十二小時旅程稀疏平常,過海關時照例看到黃面孔旅客的行李被搜出大堆未完稅物品,正接受制服人員盤問。 程真咕噥,「幾乎什麼都比香港便宜,為什麼還要拼老命帶?」真想取出筆記簿去訪問他們。 他們叫一輛計程車到市中心公寓。 董昕一放下行李便說:「我約了湯姆,馬上要出去,你要不要一起?」 程真搖頭。 董昕淋浴換襯衫就往外跑。 他這次來是應邀合夥做建築生意,湯姆曾是他拍檔,兩人近一年來打得火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一下飛機就得趕去相聚商量大事。 公家的房子火速建妥,董昕自己的家卻仍是一個建築地盤,五六個月過去了,毫無起色,仍是一個木架子,董昕無暇去監工,工頭便做做停停。 看樣子會在公寓裡落地生根。 程真洗一把臉,撥電話到學校宿舍給程功,同房說她不在,程真留了言。 她到樓下泳池游了十多個趟,全身鬆弛,才上樓更衣。 隨即到附近市場,買了蔬果肉食牛乳麵包等,回家做好一鍋湯,看畢太陽報及電視新聞,這才覺得有點兒累,打電話與當地朋友聯絡,都說:「來了?這次住多久?不走了?你行嗎?悶死你,哈哈哈哈哈。」 程真埋首在枕頭上睡著了。 哪裡都是家。 睡了不知多久才醒來,華燈已上,起床,自窗口看下去,一樣車水馬龍,他鄉同故鄉差不多,只是天際有一抹薰衣草色的晚霞,只有北國的天空才常見。 程真推開落地窗走出露台,看到客廳內有客人。 「湯姆,好嗎?」 董曾二人捧著咖啡杯,圖則攤了一地,正在密謀,程真對董昕的行業一無所知,亦不感興趣,一直肅靜迴避。 董昕叫住她:「我同湯姆出去喝一杯,算是一天,你要不要去?」 程真仍然站在露台,「你們去好了。」 她聽得湯姆曾笑道:「程真從不盯著你,多好!」 兩個人披上外套出去了。 程真到廚房一看,只見一鍋肉湯只剩下一半,稍覺安慰,也許,也許靜了下來,夫妻會重新走在一起,這是她跑到這裡來的原因。 多年來他們分頭生活,各走各路,已臻化境,兩夫妻擁有不同的房間、電話、銀行戶口……互不過問。 太文明了,大有修養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電話鈴響起來,程真知道那一定是程功。 「媽媽,你要我現在過來看你嗎?」 「今日已經晚了,明天吧。」 「明天有課,怕要到下午四時許方能出來。」 「四點多我在家等你。」 「這次住多久?」男女老幼都關心這個問題。 「一百年,暫時不回去了。」 「嘎,你不回去看換國旗?」 程真斥責她:「人云亦云,你懂得什麼,換旗幟有什麼好看?」 小程功只是陪笑。 「你的功課如何?」 「甲甲甲甲甲。」 程真也笑,「悶死人。」 「一點兒不錯,媽,他們在叫我,我要走了,明天見。」 「明天把『他們』也叫來吃頓飯。」 程功支吾,「是,是。」 程真去年才見過程功的生母,在銀行區一間商業大廈門口,手持寰宇通無線電話講個不休,程真過去拍她肩膀,她抬起頭,笑一笑,做一個通電話的手勢,表示日後聯絡,可是始終沒有找過程真。 那一照臉,程真看到一張風霜悴憔濃妝的面孔,比實際年齡老了十年不止,她穿著非常時髦但質廉工差的衣飾,轉瞬消失在人群中。 她還是程真的中學同學。 畢業後只做過一年事,嫁得非常好,程真從沒見過那麼愛妻的男子,每天上班前留張字條:「親愛的,中午如起得了身便約我吃飯,愛人」,她最終起來了,化好妝穿好衣服駕著歐洲跑車出去赴約,家務及孩子全交給傭人,午餐後逛逛街,算是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