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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亦舒 已經通知電話公司切線,不知恁地,電話鈴仍然響起來。 程真鬆了一口氣,她母親坐在她面前發牢騷,直罵了半小時,聽個電話也好,氣氛可緩和下來。 她手還沒有碰到聽筒上,坐一旁的丈夫董昕心血來潮,阻止她:「不要聽。」 程真揚起一道眉毛。 「明天就走了,還聽來作甚。」 「也許是要緊事。」 董昕搖搖頭,他有強烈預感,這個電話最好不聽,「這裡的事已經與你無關。」 可是電話一直在響。 終於停止了。 程太太繼續她的話題:「好端端移什麼民,我同你爸身體都不好,你這一走,當心再也看不到父母。」 電話鈴又響起來。 這次程真迅速說:「這不是先頭那人,這是另外一個電話。」 不顧三七二十一,取起聽筒。 「程真,我是劉群,下午三時出來一趟。」 程真覺得好笑,「大姐,我已經辭職了。」 這時,董昕用手按住她,「不要出去。」 劉群不耐煩,「那是誰,是老董嗎?叫他別多事。」 「大姐,什麼事?」 「趙百川遇車禍進了醫院,你同他一組,他的事你全知道,今日下午兩岸代表簽署直航協議,想勞駕你跑一趟。」 「慢著,百川情況怎麼樣?」 「左腿骨折斷,情緒非常壞,大跳大叫,點名要你接替他,這新聞他跟了許久,不願放手。」 「兩岸派什麼人來?」 「雙方的外務部長。」 「是誰,黃觀健?」 「不,那邊派出孫毓川。」 程真有點兒詫異,「他升了嗎?」 「喂,下午三時,我派小吳同小鄧跟你。」 「你叫趙百川瞑目吧?」 劉群笑,「遵命。」 掛上電話,程真嘴角仍然掛著笑意。 董昕給她老大一個白眼,「叫你不要聽,明天要走了,今天還去理這種閒事,沒你不行,你真相信?又給人利用。」 程真但笑不語。 是她自己技癢。 辭職後一個月在家閒得骨節發酸,老母天天下午跑來發牢騷,把二十歲那年如何受公婆叔嫂的氣一直往下說,說到今日的子女如何不孝,程真直聽出耳油來。 又不好不讓她說,人總會百年歸老,屆時想聽都沒得聽。 當下程太太問女兒:「你幾時回來?」 董昕忍不住說:「媽,我們還沒走呢!」 程太太已不可理喻,「我不是同你講!」 程真看看時間,「我出去一趟。」 她進房換衣服。 董昕比她更快,「我約了鄧植唐馬良駿他們,今晚也許聊得晚一點兒才返。」 「太好了,」程真說,「多喝兒杯。」 女婿一出門,程太太反而靜下來。 程真穿上她的卡嘰長褲,戴上男裝蠔式手錶,預備出門。 程太太忽然問:「往後,你會快樂嗎?」 程真坐下來喝口茶,「我也這樣問過自己。」 「答案是什麼?」 程真答:「自幼我追求的並不是快樂,所以,我得不到快樂,也是很應該的。」 「我不明你說什麼。」 「別擔心,很少母親明白子女心事,我去去就回,一年起碼陪你六個月。」 「你與董昕的感情怎麼樣?」 程真但笑不語。 「你們好像不似夫妻。」 「像老朋友才好。」 「到了外國,添個孩子吧。」 「我們已經有孩子。」 「那只是個領養兒。」 「噓,噓,母親,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她也知道並非由你親生。」 「程功的確非我親生。」 「幹嗎去背一個這樣的包袱?」 「媽你別管這些閒事了,來,我先送你回家。」 「你供她在外國寄宿讀書,一年得花多少錢 「媽,你看你眉頭越皺越深,眉心一道痕,像華光第三隻眼。」 「真奇怪,」程太太悻悻然,「你所做每件事,我都看不順眼。」 程真笑,「我也在納罕,為何母親的目光這樣奇突。」 好不容易把母親大人送走,程真叫一輛車,趕到現場。 師弟吳曉明與師妹鄧維揚老遠看見她便迎上來。 程真一到工作崗位,整個人沉著下來,忘我,瀟灑、英姿颯颯。 她檢查過攝影器材及錄音機,又走到記者席看過,只覺位置不理想,便去辦交涉。 吳曉明在遠處看著師姐撐著腰,用流利普通話與主辦人新聞組打招呼,不由得說:「程真這一退休,連帶我們都有損失。」 這時,程真過來了,「真不明白老趙怎麼會接受記者席這個位置?」 「他大概想拍某人的後腦勺。」 程真心一動,「是嗎?」 各路記者已紛紛就位。 程真說:「小吳,你堅守崗位,小鄧,你負責錄音,我到前邊去打游擊。」 她抓起照相機。 那邊總新聞主任赫青遜見到她,故意大聲叫:「程,我以為我們已經摔甩你。」 程真笑嘻嘻,「老英,怎麼你還在中國人的土地上?日不落之旗明年就要降下來了,祖國有無派軍艦來接你走?」 赫青遜悻悻然,「我的去向不勞你擔心。」 「我有空會到康瓦爾探訪你,此刻有什麼好資料可提供給我?」 「自此雙方飛機不必經本市領空,多好,旅客與貨物自由自在往返。」 「感覺如何?」 「我們在過去盡了橋樑的責任,這次在我處簽署文件,是一種榮譽,用你們的詞彙,即是面子十足。」 會場靜了下來。 雙方代表出場。 程真搖搖頭,她慨歎他們那一式的深色西裝及保守的西式髮型。 她用遙望鏡頭拍攝特寫,在欄杆後整個身子僕出去,她今日是客串身份,毋須顧全大局,樂得拍攝花絮。 她發覺雙方代表都戴著同一款式庸俗的金錶。 程真笑了。 儀式只進行了十分鐘,不准提問題,歷史又借此邁前一步。 一行三人回到報館,忙著沖曬照片。 趙百川早已寫好特寫,程真替他發出去,一邊笑道:「老趙雖死猶榮。」 百無禁忌那樣嘲弄老同事,真是至大樂趣。 程真把她的花絮照片給劉群看,「大姐,你瞧能不能用,照我看,統一大業不成問題,一樣的髮型、西裝、領帶、手錶、指環,口角與身體語言也全部相似。」 劉群笑說:「這不公平。」 「願聞其詳。」 「孫毓川英俊得多。」 程真凝視照片,「是,他確是名美男子。」 劉群知道還有下文。 果然,程真接著說:「可是身陷醬缸,亦無所作為。」 劉群惋惜道:「程真,像你這樣的人,應當留下來。」 程真無奈,用手抹一把面孔,「董昕已下了最後通牒,不跟他走就離婚。」 劉群冷笑一聲,「離婚就離婚。」 程真「嗤」一聲笑。 「當初怎麼會嫁董昕這個人?」 程真把身子趨向前,「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如何?」 「我沒想過會成名,早知不嫁人。」 「假話呢?」 「人總得有歸宿,天長地久,好歹是一家人逐日捱過,再燦爛的舞會,也終於要曲終人散,不必戀戀風塵。」 「這是假話?聽上去比真話更似真話。」 程真悄悄說:「所以我是名記者呀!」 劉群笑,笑畢黯然,「我們不捨得你。」 「這樣的話誰不會說,過兩日,沒事人一樣,又討好別人。」 劉群白她一眼,「去把說明寫出來吧,你,一張嘴永不饒人!」 程真一直做到晚上,又親自幫趙百川的特稿校對,完工揉揉眼,撥電話回家,不通,才發覺電話線已經切斷,不禁黯然。 鄧維揚走過來,「師姐,我們去看老趙。」 「好,一起走。」 這班全是她的手足,程真見了親兄弟反而挺客氣,期期艾艾,無話可說,可是與報館同事在一起,半打啤酒,可談到天亮。 「告訴我,究竟怎麼一回事?」 「昨夜收工,深夜三時左右,車子遇上醉酒駕駛者,蓬一聲,幸虧不是頭撞,不過老趙還是斷了大腿。」 「不幸中之萬幸。」 「可不是,全無內傷,不過他老婆子女已嚇得泣不成聲。」 「他太太是家庭主婦。」 鄧維揚說:「應該做事的,多一份收入,有意外毋須驚恐。」 程真與鄧維揚均屬女性必須經濟獨立主義者。 小鄧加一句:「單收人家庭將來有得苦頭好吃。」 到了醫院,看見老趙躺在二人房內,環境尚算安靜,程真略為放心。 他一條腿打著石膏,動都不能動,臉上有少許瘀青,眼角縫了幾針。 他睡著了,小鄧想喚他,被程真阻止。 程真默默看著老同事,他脾氣壞,人鯁直,故在某一程度上,他是懷才不遇的。 說實話,所有中文報館記者都可打入懷才不遇類,程真若不是擅寫特稿,照樣收入菲薄,名不見傳。 剛想悄悄地走,趙百川一聲呻吟,醒來了。 程真連忙握住他的手。 「喂,」他一睜開眼便說,「直航簽署……」 「順利完成,你好好休息。」 他歎口氣,「你明天下午走?」 程真點點頭。 「順風,不能來送飛機了。」 「不必客氣,返往那麼方便,根本不必接送。」 |